禄命(159)
“你看看这晦雪天,有多少人因为你连半生都过不完。别人活个一二十年,路走到尽头都不知道如何叫作‘笑’,活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而你活的这四十来年,日日酒足饭饱,还有闲暇思淫想欲,就这样,你还想入轮回?”引玉话音拖老长,嗤地笑出一声,说:“你好敢想。”
康觉海差点吓得厥过去,咚咚磕头,哭得血泪满脸,嚷道:“大人,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来世我、我行善积德,绝不做一件坏事!”
“你可知因果报应,一报还一报。”莲升话说得平静,可每一个字都是恫吓,说:“你积下的孽障太多,非死不可解脱,就算我送你下黄泉,你也入不了轮回,你只能上刀山、下火海,那十八层地狱,层层皆有你名。”
康觉海这回真是两眼一黑,腿一伸,差点又死上一回。
“就在这屋子里,曾有一只鬼像你此时一样,哀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引玉慢悠悠开口,话里笑意不减,说:“你猜他是谁。”
康觉海从未有过如此体冻魂冷的时候,他周身僵得动弹不得,眼珠子微微转动,“谁啊?”
“此前夺舍了柯广原的那只鬼。”引玉抬手,双掌一合一分,“就这样,嘭的,就没了。”
康觉海本就是被气死的,心弦何其脆弱,大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莲升却抬掌,震出一缕金光打开房门。
门外站有人,是谢聆。
谢聆手中握剑,一双眼红得比恶鬼还凶!
“给你杀他。”莲升合眼,此时脸上才浮上了些许悯世的神色,冷声道:“他孽障满身,杀他不沾因果,你还能得一福报。”
谢聆提剑走入屋中,身侧罡风狂飞,他要杀康觉海,却不是为了行善积德,只是为一血心中之恨。
引玉知道门外有人,却料不到,莲升会把动手的机会给谢聆。
康觉海倒是认得谢聆,只因此人数次在城中坏事,却不知对方与他结有什么怨,只当是修仙之行侠仗义,“行”到了他的头上。
不管康觉海如何求饶,谢聆都不动容,他手起剑落,硬生生斩碎了康觉海的魂。
原本完完整整一个魂,在剑落的瞬间四分五裂,好似成了一团散沙,单是窗外钻进来的一缕轻风,也足够将他吹散!
这才是人死灯灭,万念成灰。
在康觉海的魂魄化作飞灰散开之际,谢聆松开手,长剑沉沉坠地。他弯下双膝,面朝莲升咚隆跪下,好像他的“念”也成了飞灰。
他那将眼珠染得通红的满腔怒火,顷刻间好像被大雨冲刷,荡然无存,一行泪沿着他的面庞徐徐流下。
康觉海一死,拴在他身上金线便簌簌落下,变作一粒金光归入莲升掌心。
谢聆的怨愤被洗涤一净,随之溃堤而出的,是漫无止境的悲戚。他无声落泪,眸光无法凝聚,失魂落魄地说了一句:“多谢仙姑。”
莲升终于睁了眼,说:“心中如果藏恨,不论是看花看草,都看不见生机,你该回去好好歇一歇了。”
谢聆许久不动,待双腿发麻,才捡剑不作声地起身,对引玉和莲升一一点头,转身离开。
门关拢,引玉朝莲升走去,用微凉的指尖描摹起莲升眉心花钿的轮廓,弯腰注视起那双冷静自持的眼,说:“你就不怕,业障不沾他身,沾你的身?”
“我戒律都犯了,再沾些业障因果,又能如何。”莲升看向眼前人。
引玉没羞没臊地坐上莲升的腿,往她肩头一伏,说:“那我不依,你犯戒是因我,哪能沾别人的因果。”
“怎么,还要我把其他因果全部撇去?”莲升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引玉。
引玉摇头,噙了莲升微微扬起的唇角,将对方的浅淡笑意全吃进嘴里,含混地说:“罢了,他们哪有我厉害。”
莲升扶住引玉的腰,这回亲得又慢又缠绵,相贴着交换缱绻情意。
引玉拉起扶在她腰上的那只手,用两根手指轻轻钳着,说:“手还伤着,磕磕碰碰我会心疼,你想摸哪儿,我替你来。”
莲升倚到桌边,容引玉钳她手腕,说:“你不光是隔岸观火,还要浇上火油一瓢。”
“烧哪儿了?”引玉偎近了,往莲升身上一寸寸碰,说:“让我瞧瞧。”
次日一早,康觉海的尸体还在床上躺着,康文舟却完完全全地好了,好得那叫一个生龙活虎,能跑能跳,好像前面病着的那十来年不过是睡上了一觉。
康文舟这边喜气洋洋,远处另一个院子却好像死水一潭,只因老夫人发了话,不准下人将康觉海身死一事告诉康文舟,省得康文舟一伤心,又病回去了。
所以,康觉海死得安安静静,那些伺候他的人本还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哭了没一阵,全被老夫人派过去的人捂了嘴。
康觉海生前多风光,死后便有多落魄。他那院子连哀乐都没得吹敲,只屋外搁了个火盆,容他们悄悄烧纸钱。
不过众人心知,这纸钱烧了也是白烧,晦雪天的新鬼必会被吃,想来康觉海也不例外。
不过,康文舟那满院的奴仆是真高兴,康觉海一死,就没人能狗仗人势地欺负他们了,小少爷也许还能当个家主玩玩,日后晦雪天指不定还是听小少爷的。
重回康家的那位门客发了话,老夫人哪敢左耳进右耳出,赶紧又去看了康文舟。
一进屋,老夫人便被康文舟那上蹿下跳的模样吓着了,说:“哎哟文舟你这是在做什么,大病才好,要好好歇着才是!”
康文舟一见老夫人,赶紧偎过去说:“奶奶!”
老夫人听那声“奶奶”,听得双眼泛红,捏起帕子擦起眼角,说:“迟些,我让人和你去厉坛那拜一拜,好让神佛鬼怪什么的,都认认你,日后叫他们绕着走。”
康文舟惊诧,说:“还能叫神佛也绕着走?”
老夫人说起胡话:“当然,我们康家可不就是晦雪天的神仙么。”
康文舟眺向院子高墙,说:“可是昨夜为什么不让我出去,我听见哭喊,本来想去看看究竟的,再说,我还没去看爹呢。”
老夫人有些哽咽,硬是装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说:“那边院子里有几个下人犯了错,挨了一顿打,没什么好看的。你爹啊,出远门了,得过段时日才回来。”
康文舟信了,当即说:“祭厉坛是吧,我这就去。”
老夫人本还想同他多说几句,不过想想,出去也好,省得他一心惦记着康觉海那院子的哭声,索性说:“氅衣披上再出去,小心一些,切莫离厉坛太近!”
康文舟在床榻上躺了几年,如今能出门,自然是连跑带跳的,恨不得越过高墙,直接飞出去。
一众仆从紧赶慢赶,唯恐将他跟丢,出了康家,却见他不是在往厉坛走,而是跑向了别处。
康文舟这病好得蹊跷,偏还是在康觉海死的时候好的。
可康家的下人哪会往坏的想,只知道康家当真是要易主了,他们哪是在跟着少爷狂奔,分明是在跟着日后的米面钱财!
听着背后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康文舟跑去敲了柳家的门,那柳家少爷看见他,跟见鬼般要往回走,待康文舟喊他一声,他才回魂。
两人在院子里聊了一阵,扭头便从后门溜了出去,把康家那群仆从甩开了。
康文舟喜不胜收,但到底还是听老夫人的话,快步朝厉坛赶去,一边说:“我得先去拜拜厉坛,你给我带路,拜好厉坛,咱们再玩儿。”
“跟我走就是。”柳家少爷答应下来,他眸光闪躲,犹犹豫豫问:“我前段时日听说你爹被烧得起不来,是真是假?”
康文舟哪知这事,糊里糊涂道:“烧?是感了风寒的烧,还是哪种烧。”
柳家少爷往身后比划,说:“火烧的啊,后背烧了一整片,当日有不少人看见!”
康文舟不信,摇头说:“不可能,我康家有神仙护佑,火怎可能烧着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