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09)
桃妖往自己灵台处一指,迷茫道:“这里头,有一个声音。”
是谢音啊,谢音没有死,她的一部分在桃妖身上得以延续!
谢聆哭得浑身哆嗦,站起身把系在桃树上的长命锁解了下来,小心翼翼戴到桃妖的脖子上。
桃妖不曾佩戴过这样的东西,脖子被压得沉甸甸,极不舒服,她作势要取,却被谢聆按住了手。
谢聆哑声:“求你戴着,这是谢音的长命锁,求你。”
桃妖不再扯拽,只是好奇地捧起打量。
大雪还在下,淌出的水冰冷冻骨。
桃树被移开后,幻象破除,厉坛正中黑魆魆的破洞随之显露,百双灰白的手从中探出,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知两位仙姑如今在做什么。”薛问雪说。
厉坛下冰河奔涌,水中引玉和莲升如履平地,缓缓朝那尊巨大石像行进。
坛下的僵和鬼祟几乎都被涤荡干净,除了跪在石像前的那些魂魄。他们虽痛,但身上仍连着粗糙麻绳,被牢牢束缚在石像前,哪里也去不得。
一众鬼饮泣回头,魂体已被净水冲刷得明净澄莹,却还是不能往生,也无法被拔除,就好像衰颓残垣中的铁板一块。
跪坐的魂灵见是引玉和莲升,纷纷唉声叹气,说:“怎么是你们,还以为仙长来了,这水不顶用啊,鬼气是给咱们冲刷干净了,可腿还是打不直呢。”
“想走啊,问了二十来年的佛,也没能问出个结果,如今大水漫灌,石窟似乎要毁了,仙人日后是不是不来了?”
“难怪她走时神色古怪,所谓的还要十三载,是骗我们的吧?”
“那怎么办啊,我们是不会溺死,却是会消失的啊,我要是不能往生,可该如何报仇?”
引玉弯腰,拉住系在魂灵足踝上的粗绳,用力拉动。
那魂悲极生乐,笑说:“拉不动的,也斩不断!哎呀,此前错怪你们了,原来你们才是真的为了咱们好,可惜没有那只匣子,谁都渡不走咱们。”
莲升走上前,同握住那截粗绳,她掌心亮起金光,金光沿着麻绳延伸而出,直潜地底。
“这是什么!”群鬼大惊。
莲升猛一用力,硬生生将埋在地下的粗绳拉了出来。
石像略微颤动,这一动,引玉头痛欲裂。
引玉忙不迭捂住头,长吸了一口气说:“莲升,不可!”
莲升蓦地停住,冷冷说:“果然是连着石像的。”
“晃得疼。”引玉这回不是故作柔弱,是真的痛。
见状,莲升挥出三尺长刃,猛斩数下,硬生生斩断了那截粗绳。
粗绳中的气劲飞迸而出,震得莲升虎口发麻。
粗绳一断,魂灵在天净水中逐渐变淡,欣喜道:“我要走了,原来不管敲不敲钟,我都能走!”
众魂灵看向莲升,虽还得跪着面前的石像,头却是给莲升磕的,苦苦央浼:“仙姑也救救我吧!我被囚二十年,身上怨怒越来越重,定是因为这根粗绳。”
引玉屈膝,拉起一只鬼魂的袖口,查看起对方腕上的役钉,皱眉说:“役钉至多只能承灾承痛,怨怒怎么会越来越重?”
“不知道,我越来越恨,好像泥足深陷,越陷越深!”鬼魂说。
引玉朝对方足踝上的粗绳探去,细细摩挲后,才发现离奇之处。
粗绳上结了一层泥,泥被天净水打湿,用力多搓几下便会脱落。
“莲升,你看。”引玉错愕道。
莲升又拔出粗绳一根,没立刻挥剑斩断,而是施了金光一捋到底。她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多股捻在一块的粗绳,而是一根……极韧极刚的筋。
“这是什么?”引玉打量那莹白长筋。
鬼魂道:“我们怎能知道呢,她采生将我们烧死,又把我们的魂灵捆缚在此地,原先绳索的确是白的,只是时日一久,就沾了污浊。”
“筋,是灵命的。”莲升冷声说,“牠将众鬼魂束缚在此,灵是众鬼,肉是祂的筋,灵肉得以相连,鬼魂们才承到牠的悲怨,从而造就极怒、极悲和极恐三魂。”
“灵命怎可能有筋?”引玉循着莹白长筋,望至石像底端,“牠明明没有肉/身。”
莲升将束住众鬼足踝上的长筋一一抽出,再逐一斩断,目色凛凛道:“牠集万灵而成,承凡尘诸物意志,既可以是男身女身,亦可以是任何一人。其他神佛彻悟后,得以断去身心烦恼,诸结永尽,牠却是越修越近似万灵,会修出根身、心相,也会有烦恼欲念无数,是正,亦能是邪。”
“牠走到如今地步,是因为道心已崩?”引玉退开,省得妨碍了莲升。
莲升一剑下去,所有魂魄都得解脱,而她手上金光凝成的长剑,已被仙筋磨得残缺破烂。她仰头看向面前石像,说:“不,牠的道注定如此,我本以为集众生而成的佛陀,该是大公无私,又能以慈悲为本,原来从一开始,我就走错了一步棋。”
“那牠做这些,到底是为了谁?”引玉问。
“不知,道阻且长。”莲升收回金光,想一掌震碎面前的石像,但石像单单是被气劲震到,便会响起钟鸣,钟声一响,引玉就会痛得锥心刺骨。
引玉紧咬下唇,此番竟不出声制止,宁可自己痛上一些。
莲升收回掌劲,看着水波中模糊不清的灵命石像,竟有种自作孽的悲戚感,转身说:“难怪那两个小童说,石像动不得。”
“不急,定会有处置之法。”引玉的冷汗被水冲散,一张脸被泡得惨白。
莲升抬掌,五指从冷水中穿过,捂上引玉的半张脸。
虽然浸泡在水里,引玉却能呼吸自如,见状挑起嘴角,搭上莲升的肩说:“渡我一口气,好闷。”
明知引玉是故意撩拨,莲升也故意着道,噙住她唇舌,贪欲无厌地掳掠一番,才舍她一息。
引玉顿时忘了疼,踮脚用唇慢条斯理地磨蹭那赤红花钿。
“该炼醒火珠了,出去吧。”莲升揽上引玉腰身,挥臂摆腿地浮上水面。
离开厉坛,引玉湿涔涔地站在碎石上,将手里画卷一抖,变作泉眼的画瞬间干燥平整,好似从未沾过水痕。她望向厉坛外,看见谢聆等人静站不动,连桃妖也在。
桃妖偎在树边,身侧是一只面容焦黑的僵。变至如今这模样,僵只比枯骨多一层皱瘪的皮,压根看不出原先模样,但看身形,依稀是个女子。
僵坐在树上,泡过净水的两条腿已成白骨,身上的阴邪之气化去了许多。她腿上系着一枚铃铛,那铃铛看着有几分熟悉。
熟悉得令引玉心惊胆战,她忙不迭走上前去,思及扫地僧提过的黑猫,既不愿树上的僵是归月所化,又不想它不是归月。
如果不是,那归月身在何处?
见引玉匆忙走近,谢聆以为她要问桃树之事,赶忙回答:“我见骸骨台下川流不息,而众鬼祟又被渡走,便擅自移走了桃树。”
引玉只看着树上僵,既看不出归月的轮廓,也闻不到归月该有的气息。她扭头问桃妖:“她叫什么名字,是叫归月么?她以前是不是一只黑猫,乌云踏雪的黑猫。”
桃妖摇头,嗫嚅着说:“啾啾。”
引玉良久才回神,说:“她叫啾啾?”
桃妖颔首,目光闪躲着,不安地说:“猫儿,已许久不见。”
“那这僵……”引玉心口一滞。
“好像她。”桃妖眼眶一润,泪珠便滚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3=
一些替身文学
第105章
瘦骨嶙峋的僵坐在桃枝上, 一双眼只看桃妖,好像世间牵绊唯在此处。它已是活死人,听不清声音,亦说不了话, 哪知道旁人在谈论它。
桃妖泣不成声, 捏起袖角擦拭眼泪, 面颊哭成桃红。她不知道归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 她只因思念而哭。
谢聆既已得知谢音的魂精就在桃妖身上,又怎看得她哭。可是他孤身太久了, 太久没有见过谢音, 他心如刀割, 却不知要如何安慰,只说:“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