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73)
她转头捏起引玉的袖子微微掂量,又说:“冰窟下的墨字,还是去了为好。”
“顶巅的石珠已被取下,那字是天道所书。”引玉摇头:“暂不管它。”
“祥乐寺在卧看山何处?”莲升低头又问谢聆。
谢聆回光返照般,突然间有了精神,他起身把长命锁从衣襟下扯出,死死缠到树枝上,说:“东面山腰,临江那一侧!”
他弯腰捡剑,撑着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一段,被引玉回头看了一眼,他才停下。
“你也要去?”引玉慢声,“我以为你不愿离开这株桃树。”
谢聆手在抖,被他用来当撑身的剑叮铃扭动,他哑声问:“古籍上说,有妖几近化人,会以人魂魄为食,夺其命数,化作那人模样,将其取而代之,被吃下的魂可还能吐出?”
莲升无悲无喜地看他,反问:“变成你皮骨养料的五谷,可还能变回原原本本的样子?”
谢聆双眼通红,扭头看向身后桃树。
莲升抬手一攥,一股力便把谢聆拽到厉坛十尺外,说:“这株桃树事关整座晦雪天,背后是成百上千的家户。你有恨,有书不尽的悲戚,旁人也有恨,也会痛,望你三思。”
谢聆倒在地上,仰观着灰沉沉的天问:“我能和二位仙姑一起去卧看山吗。”
“你留在晦雪天。”莲升说。
天快亮了。
那日引玉去挖两面佛像,回去的路上碰见两人在交谈,那两人似乎怀疑,所谓的失魂症是康家编造出来的。
一传十、十传百,晦雪天半数人深以为然,终于察觉到,康家就是故意编造出一些怪病,纵鬼养鬼,要害得所有人家破人亡。
天蒙蒙亮,不少人在康家的高墙外喊叫,一边往院子里砸雪,偏要康家给个说法。
康喜名就在院子里,搓着手龇牙咧嘴,低声骂道:“要不是康家赋铃,他们屋里的人连眼都睁不开,如今怀疑咱们纵鬼夺舍了?”
可纵鬼是真,夺舍也是真。
当年让他们办那事时,无嫌没有言明,但久而久之的,康家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挑破罢了。
老夫人垂着眼,抱着手炉说:“都是要报的,做过的恶,使过的狠心,到头来都得承。生前不承,死后也会下十八层地狱,那叫……翻来覆去地死。”
一些仆人在老夫人头顶上撑开氅衣,省得外边的人把雪砸到她身上。
康喜名咬牙切齿:“不过,那柯广原得有几日没来了吧,他客栈里藏人不说,如今越发目中无人了!前些天仙长不在,咱们拿他没办法,这事儿得说给仙长听才行,省得她觉得是康家办事不力!”
“柯广原告病。”有人应声。
“他也会告病?可笑!”康喜名叫骂。
高墙外的城民差点把门闩撞断,康喜名边上的人着急问:“老爷,就任他们在外面无理取闹么!”
“这闹剧,还是康家起的头啊。”老夫人倏然抬头,厚雪砸得氅衣往下一沉,她一缩脖子,颤声问:“康喜名啊,仙长不是回来了么,文舟那事儿,她怎么说?”
康喜名神色微沉,牙关紧扣着,一提康文舟和康觉海,这老不死的就好生亲切厚爱,一提他便是全名!
他勉勉强强回答:“前二十年可都是娘亲你和康觉海和仙长交涉,你还不懂那仙长的脾性么,她不想做的事,旁人是把头都磕烂了,她也不会出手的,不过她倒是应了一句。”
“应了什么?”老夫人还抱有一丝期望。
“咎由自取。”康喜名说。
老夫人一个后仰,差点昏倒,眸光摇摇摆摆,连忙又问:“那闻安客栈里姓谢的修士呢,他答应了么?”
“他答应前去一看。”康喜名抱臂说。
“只是一看?”老夫人掀开遮住视线的氅衣,直直盯向康喜名。
康喜名别开眼,目光狠毒如蛇,说:“他不缺米面油盐,不要金银珠宝,咱们还能压着他捉妖?”
外边还是吵哄哄一片,老夫人心悸怔忡,撘上康喜名的手臂说:“出去分他们些米面,太吵了,觉海和文舟的魂会不得安宁。”
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知那两个魂多半没了。
“分?”康喜名朝身后某处指去,盯着老夫人的眼说:“提前封城,原定的粮进不来,你以为康家还剩多少,康觉海在时,你可没少长他气焰,如今他一走,你倒做起善人来了,还要挥霍到我的头上!”
“康喜名——”老夫人极力大喊。
康家有仆从被推了出去,捂住头被砸得哎哟叫唤,说:“得了失魂症,就相当于人半死,魂也以为自己死了,迷迷糊糊就撞进了地府里,然后么,就会阴差阳错地喝了孟婆汤!”
他哆哆嗦嗦,背书一般,继续说:“所以啊,后来回来的魂失了记忆,又变了脾性,可不就是因为喝了孟婆汤么!”
“他们明明就是被恶鬼夺舍——”有人扯着嗓呐喊。
那仆从推门想进屋,门却被堵死了,他急哭了,扯起嗓说:“一派胡言!”
“厉坛的僵,都是那年因采生而死的人吧,你们火烧厉坛,明明是怕被鬼祟缠身!”
院子里,康喜名边上的人大道:“是那些人心不净,被献祭后不能跟随神仙去白玉京,一失去肉身,便现出了邪灵原身,当烧!”
众人挤挤攘攘,那名下人被乱脚踩得不能喘息,檐上厚雪簌簌下落,高门欲坠。
在这风雪天里,一些人只是为了讨口饭才为康家卖命,可是康家的业障哪懂什么冤有头债有主,只讲因果生灭。
这是康家人罪有应得,也是院子里众多人的报应。
康家真让人去跟了谢聆,引玉和莲升才走,他便偷偷摸摸现身,却不敢踏上厉坛,只畏畏缩缩呆在远处张望。
谢聆站在桃树边,像是也扎根在此,一动不动,发丝和眼睫都结了霜。
“仙长,妖怪呢!”厉坛外的康家仆从心急如焚,生怕谢聆也着了那妖怪的道,如此一来,就没人能帮康家降妖了。
谢深深看了桃树一眼,走得摇摇晃晃,胜似孤魂野鬼。
外边那人被吓着了,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得跑。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谢聆已走到他面前,哑声说:“回去告诉康家,这妖,我除不了。”
晦雪天外,卧看山。
状似卧佛,卧看山名字的由来。
没个车马傍身,平常人怕是得翻山越岭十数日,才见得到那座卧佛模样的山。
外边当真片雪全无,春意盎然,只是此地毗邻晦雪天,所以无甚行人。巧的是,竟有马车停在路边,几人跪地叩头,模样哀哀戚戚。
要到卧看山,莲升自然不会带着引玉慢吞吞地挪,只稍御个风,顷刻便能到百里之外。
看清马脸上那两团腮红后,引玉便不觉稀奇了,有那纸扎马车在,戏班子也该抵达卧看山。
“巧了不是。”她站在树后,拉住莲升的手,轻嘘了一声。
莲升索性不管,但心里惦记着引玉被那玉雕佛像伤得不轻一事,眉眼间还留着些许恼意。
到底和晦雪天离得近,此处虽然不下雪,但风大。
风沙中,霍金枝和白泠湘跪在大路上,那白朝阳在后边手足无措地站着。
白泠湘叩着头说:“若非恩人托梦,我们也不会进晦雪天,千方百计将玉雕送出去。”
“没了玉雕护身,我们若再遇上妖鬼,可就没法像以前那样轻易逃脱了,早些离开也好。”霍金枝惆怅道:“此番也算凶险,你我本意是来卧看山还恩,怎料路上齐齐发梦,梦到的还都一模一样。”
“只是,梦里恩人的模样和我记忆中的略有不同,我……”白泠湘皱眉,“我担心是鬼祟化成他的模样,故意唬弄我们舍弃那枚玉。”
霍金枝一愣,摇头说:“总不能是那两位仙姑,为了抢走佛像而使出来的计俩,二位仙姑救我们不假,她们的本事绝无可能比不过一块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