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77)
他摆摆手,拎着钉耙往寺庙走,回头说:“你们要想知道,可以去问下山的人。”
两人没去山下问人,离开寺庙后,直接往春不度赶,在接连晦雪天的某一处,果真找到了一处寸草不生的土地。
黄沙遍天,裸/露的泥土足有三里广。这地方别说茅草屋了,连一根茅草也找不到,砖石木板全无。
引玉捂着口鼻,话也不想多说,省得吃下一嘴沙,只冲莲升使去眼色。
莲升揽住她就往黄沙外走,说:“茅草屋多半被人拆了,时日太过久远。”
“周围找找。”引玉不抱期待,不过人都来了,总不能白走一趟,“那年疫病带走不少人,见过那茅草屋的,多半都不在了。”
“无妨。”莲升掠到黄沙之外,“问问去。”
临河处住有人,江水流得极慢,因为流经晦雪天的那一段结了冰。
一古稀老翁坐在江边,用从晦雪天流出来的冰水洗衣,听见有人叫唤也不回头,约莫是耳朵坏了。
看见身侧有人,老翁才扭头,眯眼打量了良久,指起自己的耳朵直摆手。
不知对方识不识字,莲升假意往袖中摸索,实则变出了纸幅,幅上有字。
「二十三年前春不度 茅草屋 和尚」
老翁凑近细看,看了许久,浑浊的眼里现出光,摆手咬字不清地说:“住了半年,疫灾过后就走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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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出自《风赋》
时间线是:卧看山疫病,尸横遍野,灵命渡走了因灾而死的所有鬼魂,然后晦雪天下起大雪,厉坛始建,接着灵命才回卧看山取走桃树。
第91章
庆幸老翁看得懂字, 少了一番辛苦交涉,也幸好,这黄沙漫天之地还有人。
周遭只这一户,怕是得走上一刻才见得到零星屋舍。许就是因为远离人烟, 爆发疫病时没人到这, 所以老翁侥幸避过一难。
莲升收了纸幅, 看向引玉说:“半年,于凡尘而言不算短了。”
老翁久不见人, 约莫觉得稀奇,可眼睛又不大好使, 不得不凑近打量。他心知唐突, 靠近时嘴上还嘟囔一句“冒犯”。
“姑娘家啊。”老翁看了莲升, 又看引玉,眼眯成缝说:“这位也是姑娘, 打哪儿来的呀, 走路还是骑马,累不累呀, 吃饭了吗。”
这地带异族人多,老翁在这待了数十年,多少学了些外族话,虽多年不说,可开口时还算顺溜,过会竟换了外族话来问, 生怕二人听不懂。
引玉寻思着这老翁耳朵不好使,她答了对方也未必能听到, 却还是说:“从晦雪天来。”
哪知老翁又笑着指指耳朵, 不是真想听回答, 只是想过过话瘾罢了。他拧干手上衣裳,往木盆里丢,一只手把木盆架在腰边,一边捡拐杖。
引玉看老翁起身艰难,便替他拿了木盆。
老翁浑浊的眼蓦地一亮,称赞说:“心肠好啊,莫非是两位菩萨,洒甘霖福泽世人来的,老朽我何德何能。”
这位若和耳报神放在一块,简直称得上是两个极。耳报神是倚老卖老,贫嘴薄舌的,要让它称赞别人一句,比登天还难,而这一位,夸人的话确实张口既来。
引玉看了莲升一眼,心说幸好没把木人带来,以耳报神那管不住嘴的模样,怕是要吓坏老人家。
“你们是来寻亲的么,可惜了,那徒茅村没几个人了。不过你们要是想知道二十三年前的事,那老朽我可就有的说了。”老翁站起身,甭管边上的人想问什么,挤出笑自顾自地说:“二十三年前那场疫病,吓坏人了,是一夜之前传起来的!”
这和祥乐寺那扫地僧说的一样。
莲升想问太多,碍于老人家耳朵不好,只能设法从袖里“取”纸幅问话,可她低估了老人家的话瘾,她还没变出纸幅,老翁已说了一连串。
老翁朝远处屋舍一指,示意二人往那边走,说:“我那日沿河而下,无意撞见个疯子四处乱窜,他到处嚷嚷,说什么‘大伙得了病都死了’,我看他跟疯犬一样,生怕被咬着一口,扭头就跑!”
说着,他朝自己腿脚一指,苦中作乐般,笑说:“我跑得急,忘了看路,一不小心跌进了泥坑里,腿摔残了。摔进去后,我又不敢呼救,唯恐把那疯子引过去,后来暴雨倾盆落下,我没摔死,差些被淹死,这腿啊,彻底淹废了。”
明明是极惨一件事,老翁竟边说边笑,只有摇头时露出些许无奈。
引玉朝远处屋舍看去,发觉屋中还有旁人生气,不知是这老翁的谁。
老翁走了几步,扯着嗓哑声喊:“娟,娟啊。”
一个同样年迈苍老的声音在屋里回应,可惜就算是凑到耳边,老翁也听不见,更别提那回应还微弱得很。
老翁走快了几步,撑着拐杖趔趔趄趄,将摔不摔。
莲升垂在身侧的手一动,驭上一缕风,将老翁托住。
老翁健步如飞,困惑道:“步子怎忽然变得如此轻快,比我那日逃命时还快!”
他停在晾衣杆边上,往木架上轻拍说:“木盆放这就好,都是贴身的衣物,不好叫二位姑娘帮着晾,我自个来!”
莲升趁老翁未低头,驭风托起盆里衣裤,使其轻飘飘落在杆上。
老翁岁数大了,可神识还清晰,摸不着头脑地说:“我才弯了一次腰,怎就挂好了三件衣裳,稀奇啊。”
莲升帮他,本意是想他早些忙完手头事情,将当年之事继续往下说,谁知老翁晾完衣物,旧事没提,扭头又冲着屋子喊了一声“娟”。
老翁心知屋里的人会应他,不焦不灼,这才指着屋门说:“我老伴,那几日见我久久不能归家,以为我在外面中了疫病死了,哭喊着要把我的尸体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然后在找我的途中,她也摔那坑里了,咱们两个在坑底齐齐瘸了腿,不是一家人,不掉一个坑啊。”
他笑着又摆摆手,说:“在我老伴也摔进坑里后,我才知徒茅村真传出了疫病,幸好我那日跑得快,嘿,没被疯子追上,否则我哪是保不住腿那么简单,怕是命都保不下!”
“我和我老伴,在坑里待了数日才被搭救。”老翁杵着拐杖走到屋门前,他此时才露出一丝悲戚,指向自己后腰说:“她摔得比我重,这儿往下都给摔坏了,动不了了。”
久不见外人,老翁热心招手,让让引玉和莲升进屋,满肚子说不完的话,张嘴又道:“进来坐啊,我接着给你俩说!那搭救我们的年轻人没染病,他是从外面来寻亲的,救了我们才知道疫病的事。我老伴见他执意要进去,便说这时候去探亲,怕是只能死得齐齐整整,最后一家人连个收尸的都没有,毕竟那疫病传得快,得了病的都得死,轻视不得!”
屋里只一张木板凳,所以只有引玉在那老翁的招待下坐到了炉边,莲升不得不站着。
床上果真躺了人,老妇身上盖了毯子,明明半身不遂,却不怨天尤人,也同样笑眯眯的。她指着水壶说:“有热茶,自己倒一些喝啊。”
老翁耳朵听不见,说话声把控不好,跟扯着嗓子嚷一般,说:“娟啊,你跟她俩说说,二十三年前,住在春不度的那个和尚,她俩来找人的。”
老妇恍然大悟,点点头便说:“你们找他啊,头一次见面,是因为他化缘化到咱这了,看着年轻轻轻,问他可有住处,他说他暂住在山上的不毛之地。”
她伸出一根手指,眼往后眺了一下说:“就是如今的春不度。”
“那和尚来到这后,还做过什么?”引玉朝着老妇,双手往膝上撘,姿态难得不闲散怠惰。
“我不常见他,也没和他聊过几回,他平日似乎都在山上,不常露面。”老妇多年没见到这么标志的姑娘了,慢腾腾坐起身,靠在墙上回答:“想起来,有日咱们家大黄走了。”
一顿,她比划了一下,笑眯眯补充:“这么大一条狗,跟了我们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