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21)
“后来如何?”莲升隐约觉得,这浮雕多半是这两人其中之一刻下的,又或者,是和他们息息相关之人,否则单这二人,怎占得如此长的篇幅,寻常的叙事浮雕,可不该是这样。
引玉闲庭信步一般,慢着调子说:“后来么,这长子虽不能说话,却处处行善,多半是不想自己和生母被人小看。不过,他身世如此,就算做再多善事,也不会被另眼相看。”
“倒是可怜。”莲升说。
引玉颔首,指着一处床榻,“这城主似乎是病死了,想来是气数已尽,留下遗旨要令二子继位。城民本没将大子当一回事,如今却谏言让大子称帝。”
“时来运转?”莲升目光一动,看来不是,于是收了声。
“非也。”引玉摇头,说:“大子走了。”
“积怨多年,也情有可原。”莲升辨出宫门,又见有一人骑马离去,想来就是那大子。
本以为这宫墙浮雕,刻的只会是灵犀城的兴盛衰落。
兴盛衰落是有,却也有大子离开后的种种。
只见,后边大子扬鞭骑马,又握剑除妖,偶尔还炼丹画符,好似浮雕成了他的生平纪事。
不过后面他的轮廓,比前边要含糊许多,记事也不如之前生动详细。
就好像……雕刻之人也不清楚,大子走后做了什么。
他只依稀知道,这被毒哑的大子的确是踏上了修途。
引玉忽然想到薛问雪,薛问雪对灵犀城怨愤交加,每每听到灵犀城三字,心潮便起伏跌宕。
如果是这样,那可太巧了,无疑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那是什么。”莲升问。
引玉看了过去,见是大子走后,这灵犀城迎来一位客人,来客向登上帝位的二子奉上一物。
浮雕饱经风吹日晒,一些细小之处已模糊不清,但很显然,正是因为这一物,此后宫中筑起了酒池肉林,众人围坐在一起。
“赌局。”莲升看明白了。
引玉点头,仰头望向高高伫立的城墙,没想到赌局竟是在城主之侧。
“龙娉带来了十二面骰,城主首当其冲,沾了瘾。”莲升凛声。
引玉想将后边的一并看完,稍稍加快了步子,说:“正如画中鬼所言,自那之后,宫门大开,所有城民皆可入内,一些人好奇赌局,才碰了赌桌便再离不得。而一些人四处掳掠,就算把皇宫搬空,那当城主的也无动于衷。”
浮雕中尸横遍地,果不其然,陷入赌局的都逃过了一死。
而那些贪财掳掠,又或是只想活命、秋毫不犯的,全被猫妖找了出来,统统咬死。
猫妖……
猫妖!
引玉早知道,龙娉狡诈卑劣,四处败坏归月名声,可没想到这灵犀城的城民,也是龙娉借归月躯壳杀害的。
她怀中,猫儿的神色尚不清明,懵懵懂懂地低头舔爪,明明魂就在灵台之中,却一副失魂的模样。
引玉往壁上一拍,掌下之泥变作流沙,由猫妖凝成了蛇的模样。
如此一来,浮雕上戕害城民的便是蛇,而不是猫了。
“也好,这才是真相。”莲升也抬掌一抹,把猫儿留下的隐约轮廓彻底抹去。
引玉捻开手上泥尘,这才舒展了眉心,说:“这才对。”
“灵犀城会消亡,龙娉也该有一死。”莲升走到泥墙尽头,看到浮雕上,灵犀城鬼祟遍天旱魃遍地。
引玉看向莲升,说:“如果灵犀城的昔日,当真和泥壁上雕的一样,那这泥壁是谁雕的。”
绝无可能是龙娉,她怎会有此等兴致,而且单是初建灵犀城及帝子幸而保得的种种,就不是她能知道的。
说着,引玉将掌心完全覆上泥墙,企图回溯到昔日,好看到刻下浮雕之人。
没想到,此前的痕迹竟被抹淡,她只依稀看到一个背影。
瘦弱的,女子的背影。
“不妨去问问薛问雪。”莲升转向宫门,眸中有晦光忽闪,“修仙可重筑肉/身,就算曾被毒哑,也可以恢复如初。”
“进去看看。”引玉也觉得,那差点被杀害的城主长子,极有可能就是薛问雪。
进了宫门,里面竟是富丽堂皇,金椅金榻堆叠老高,就连随意搁在地上的碗,也是镶了珠玉的。
“看来,是龙娉把宫中被窃走的金银玉石都讨了回来。”她轻嗤。
当时龙娉洞穴里的财宝被掏空,经数百年之久,她是讨不回去了,如今得了新巢,自然要把东西守住。
果不其然,四处可见蛇皮,白惨惨的一片,何其瘆人。
引玉仍然觉得奇怪,泥壁上的浮雕必定是后来刻的,刻浮雕的人,如何保全性命,如何留得清明?
进去后,一路还能看见耳报神留下的叶,一片片苍翠欲滴,和此地的肮脏衰颓格格不入。
莲升勾手令叶子飘到手心,抬手一指,说:“往那边去。”
过了丹墀,引玉停在泥阶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殿中鬼气浓重,应当聚着不少鬼。
还以为众鬼全跟着木车出巡了,原来不是。
殿门是紧闭的,光看也看不出究竟。
莲升震出一掌,那门嘭一声炸成木屑,朝四周迸溅。
围着赌桌坐了一圈的鬼恍然不觉,还在大赌特赌,一个个念念有词,双眼根本离不得桌。
这些鬼魂单是为了赌,才留在灵犀城,不像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恶鬼修罗,自愿跟在龙娉身侧,还以为能进枉死城享福。
诸如此类的鬼,在沉迷赌局时比傀还不如,且不说如今龙娉被困在画中,根本不能动用花押将他们操控。
引玉径直从这些赌鬼边上走过,踢开拦路的金杯,弯腰拾起了地上又一片叶。
莲升停在一金榻边,见前路已断,索性将眼前金榻掀开,才知里边有暗道。
“看看这底下有没有耳报神留下的叶子。”引玉捏紧绿叶,轻笑说:“耳报神这回得把自己薅秃了。”
莲升迈入其中,手上金莲一绽,地道便一片通明。
暗道干净,不远处还真躺了一片新叶。
多半是刚长出来就被薅了,那叶子嫩得出奇,还是芽尖的模样。
“薅秃也无妨,又不是长不出新的。”莲升沿着地道走向深处,施出金光探路。
金光一路畅行,显然这地下连半只鬼也没有。
这路必定是薛问雪带的,薛问雪如此熟悉此地,想必真就是当年差些被杀的城主大子。
自打进这暗道,引玉和莲升便不再藏息,脚步也未放得有多轻,里边的人轻易便可觉察到有人闯入。
良久,许是薛问雪终于解开禁制,他和阮桃的气息有如浪涌。
“果然是在里面。”引玉快步向前,却见地道的深处竟是一简陋居室。
有断裂的铁链,有石床,亦有瓦盅无数,简陋到比牢狱还不如。
阮桃茫然无措地抱着木人,蹲坐在角落一动不动,在看见引玉和莲升时,她眨巴眼大喊:“仙姑!”
耳报神也屏息了良久,愤愤道:“这一人一妖的说跑就跑,还带我一路颠簸,我寻思着干跑哪里成,到时候你们要是来晚,他们怕是连尸骨都不剩!”
它白眼又是一翻,还在说个不停,“我老人家手脚不灵便,能有什么法子,只得掰些树叶,祈祷你们二人眼不拙,能跟着老人家留下的暗记一路过来。”
引玉本是想把捏了一路的叶子还给耳报神的,可她脚步骤顿,是因看见薛问雪坐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薛问雪并非孤身,他怀里抱着的,是一具寒凉的骸骨。
莲升也朝他看去。
薛问雪双目通红,就好比悲戚积攒满心,是暴雨下将倾的大厦,是烈风中欲倒的廊桥。听见阮桃的呼喊后,他心头的闸门终于大敞,撕心裂肺地哀嚎出声,比外边的恶鬼修罗更怨更愤。
他身上灵力四溢,风刀般到处游走,吓得阮桃举起耳报神,挡在自己面前。
耳报神欲言又止,看在阮桃年纪小,所以哼哼唧唧地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