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63)
“那他求什么。”引玉心声一顿,想到晦雪天厉坛下众鬼问佛,人之所求,无外乎眼耳舌鼻等六欲,灵命亦然。
“一探便知。”莲升稳步拾级。
刚刚楼上的鬼魂受了惊吓,无意间泄露了些许鬼气,如今又藏起来了,所以这一路上去,两人再闻不到那气息。
且还不见程祖惠呼救,那只鬼总不会只是想陪着她。
按镇上人的均寿,如果程祖惠是二十来岁到的观喜镇,而今她七十多,在这五十年间,镇里的人也该“转生”两轮了。
铜钱里的鬼必是换了又换,怎会对她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潜逃,在明知引玉和莲升要回来的情况下,竟还暗暗折返。
引玉想不明白,将步子放得极轻,当那只鬼是不敢轻易下手,所以等了又等,想找个绝佳时机杀人灭口。
走到二楼,便见程祖惠的布鞋边上有个湿淋淋的足印,看似是赤脚,大小还和程祖惠的不一样,兴许就是鬼魂留下的。
这足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压根没有靠近二楼厅堂。
引玉还是朝厅中投去了一眼,里边渺无声息,不过起先莲升放在柜架上的那张老照片,居然落到了地上。
照片盖地,多半是被风或者是什么刮掉的,否则以程祖惠此前那珍惜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它落地。
会是鬼气刮的么。
引玉怀疑,留在此地的鬼或许和照片里的人有关,只是云孃是在程祖惠来后不久就“离世”了,总不会一直没走。
生生世世加起来得有数百年,云孃会留恋那相识不到十年的程祖惠?
麻木不仁的心,当真会死而复苏么。
引玉走进去,把那照片从地上捡起,余光里一团黑魆魆的东西正发着呼呼声靠近。
她抬手抵住唇,没有嘘出声,黑狗立即伏地,连喉头那点呼呼声也不敢发了。
照片里的云孃长了一副好相貌,不知道数十年前她还是活生生的时候,得是怎样的风华绝代。
引玉把照片放回柜架,走出去便仰头看向楼上。
程祖惠的生息就是从上面传来的,那鬼正是奔着程祖惠而返。
“会是她么,照片里的人。”引玉给莲升传了心声。
“不清楚,如果是这样,她怎能忍着数十年不现身。”莲升淡声,“图什么。”
“许是不想吓着程祖惠呢。”引玉心底一嗤,“鬼对活人不舍,倒也不是稀罕事,有情自然会不舍。”
她慢步上楼,回头促狭地笑,“一见钟情也是情,只要给个回应,便能天雷地火,一往而深。”
莲升推她后腰,示意她别再磨蹭,淡声说:“天雷地火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数步,楼上的鬼多半是察觉到有人靠近,便像先前那样,受惊后又泄出鬼气。
扑向引玉脸面的鬼气比方才的还要阴寒,得有个四五百的年头,怕是和观喜镇的年份一样长。
她回头看了莲升,只见莲升手上捏出金莲,又将金莲变作绳索一捆,做足了要擒捉那只鬼的准备。
像这样的城镇自建楼,二楼如果是待客的厅堂,那楼上便是起居室。
程祖惠在观喜镇生活了五十年,东西本就不少,而今雨水不停,她还把不少东西往上搬了,显得楼上更是逼仄阴暗。
楼上多是货架,那货架立得高,把灯管挡了,难怪这般阴森。
货架上多是糨糊和篾条,还有金箔无数,彩纸也是一捆捆的。只是,余下的彩纸颜色单一,要做纸扎的确不够,难怪程祖惠说先前的单子都完不成。
二楼布局奇怪,竟要走到最里侧,才能看到一扇似乎是起居室的门。
引玉脚步一顿,闻到了一股古旧的酸臭味,就好像陈年的酸菜,浸满了历史感。
萃珲八宝楼中充斥着这样的气味,因为里面古物多,种类还杂,只是寻常人闻不出来,进去只会觉得阴森。
引玉闻向柜架,从篾条、糨糊和彩纸上一一闻过,最后停在了一只巴掌大的存钱罐前面。
“古物?”莲升也有所察觉。
“罐子不算古物,但里面的东西年份不浅。”引玉伸手去碰,不觉得这铁做的罐子会是程祖惠的。这罐子卖相不好,涂色格外粗糙,形也歪歪扭扭,哪能是程祖惠大老远从汛冬带来的。
罐子生满了红锈,里边装的是硬币,想来填得还挺满,所以拿起时只是唰唰一声,压根撞不出其他声响。
里面的钱币虽然比不上程祖惠之前给她和莲升的两枚,但也能追溯到许久之前,旧些的应该有百八十年不止。
引玉慢腾腾转动存钱罐,才看出这罐子是兔子的形状,下方有用软头笔写了一个时间,也许是购入之日,恰好那个年代的东西就是这样的。
钱币想来也是那时候放进去的,各个年代的钱币混在一块,闻起来好像搅不匀的污水。
莲升站得偏,眯眼问:“什么时候?”
“七十年前。”引玉粗略一算。
“七十?”莲升伸手将那日期转到自己面前,传心声说:“如今程祖惠也不过七十来岁。”
引玉放下存钱罐,转头看向别处,总觉得酸臭味不止这一处。
果然,此处还有不少旧物,一些堆积在柜底的瓷碗,一些小孩儿的玩具,还有叠在柜子里的棉被。它们又脏又旧,已经看不出原样,近的有个七八十年,远的话,远超上百。
这些东西,哪能是程祖惠的!
满满当当的旧物堆在一起,让整个屋子像足陈年垃圾场,程祖惠竟还不丢,硬是留在屋里吃灰。
程祖惠一个普通人,生活在这鬼气森森之地,能活到这岁数已实属不易,且不说身边还有这么多的破烂旧物。
除非,有人替她将这些“浊气”都吃了。
引玉越发觉得,留在此地的鬼就是云孃,毕竟吃浊气对鬼来说,并没有再大的用处。
莲升走到边上,掌心覆上墙面,那墙面有许多被小孩涂画过的痕迹,腻子刮得也不算好,大块大块霉迹像开花一样,开得到处都是。
她凑近细细一闻,然后朝引玉勾了手指头,示意引玉去看。
引玉闻在莲升手边,却不觉得怪异,这观喜镇来来去去都是那么些人,房子有百年历史也不稀奇。
莲升传心声说:“和存钱罐一样,房子多半也是程祖惠那师傅留给她的。”
引玉心想也是,沿着货架边上的过道徐徐前行,停在了这层唯一的房门前。她隐下气息,贴在门前偷听,连那门把都没碰上一下。
程祖惠的生息就在屋中,里边窸窸窣窣的,动静极小。
那只鬼不再收敛,明明急不可耐,却还是不伤程祖惠分毫。
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听得还算年轻,语气当真急切。
“惠儿,跟我走!”
虽不曾见过程祖惠口中的云孃,也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但在这刻,引玉已能断定——
就是她。
莲升震出一掌,房门咚隆撞墙,她手中金光凝成的绳索如有神智,径直朝屋中鬼魂捆去。
站在床边的鬼魂来不及逃,还微微躬着,是一副好声好气与程祖惠商讨的姿态。
她当场被缚了个正着,双眼蓦地瞪大,猛朝门外看去,眼里尽是绝望。
程祖惠就坐在床沿,痴痴地仰头,在那鬼魂被缚住时才堪堪回神,哑声喊:“云、云孃!”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却不知道那金光碰不碰得,急得心慌意乱,干脆往腿上掐了一把,当是做梦。
程祖惠就连掐着腿,也还在痴痴仰视身前女鬼,她怕这梦一醒,下回就梦不见云孃了,可又不想云孃在她的梦里遭罪。
鬼魂长发及臀,穿的是时代更替时宽松靡丽的袄裙。她吃痛流泪,果然是照片里的“云孃”,从眉眼都口鼻,俱是一模一样。
只是,那时候的照片只有黑白二色,如今她虽是鬼魂之姿,却是鲜明的,瑰丽的。
没想到她真的在铜钱里待了五十年,一直没有离开。
可惜世殊时异,云孃走的时候,程祖惠也不过二十来岁,而今作为鬼魂的她虽还是走时的模样,程祖惠却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