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20)
店小二连忙说:“依我看,那火怕是钟雨田放的,那夜钟雨田可没老实待在房中。等仙长一来,那些得罪康家的都得遭殃,钟雨田此前不是被丢进了厉坛一回么,这次怕是大难临头,逃不掉了。”
“年纪轻轻,却没点眼力,怎么就敢惹不该惹的人呢。”掌柜不以为意地摇头。
引玉余光在掌柜脸上微微一定,总觉得此鬼不像她起先以为的那么依傍康家。
“人要求死,黄泉就近在咫尺。”莲升撩开门上布帘,“早去早回,走吧。”
望仙山离兰水篙是远,却离康家另一处宅子很近。那掌柜和店小二,一个算盘打得响,却畏畏缩缩,一个好似口无遮拦,难为他们相处多年。
路遥风雪大,望仙山和白皑皑的天浑然一体。风雪中行路颇难,脚程好像平白多加了一半。
引玉想起,她梦中与人把酒言欢,提及只见过一位登上望仙山山巅的人。她言辞中好似分外在意,可那人是男是女,长何模样,如今还一概不知。
“想什么。”莲升见引玉走神。
引玉手心被焐得冒汗,说:“看望仙山呢。”
她两袖兜风,原还不觉得自己能轻到哪去,偏山下大风刮来,她差点被掀起,所幸有莲升的手臂可抱。
莲升语气平平地打趣:“你要是真被吹跑了,我可不就是在放风筝。”
引玉睨她,别有深意地说:“幸好不是下雨天,否则一道雷劈下来,风筝和放风筝的都得遭殃。”
说到“雷”,这话茬好像回到了早晨时。
莲升面色放淡,说:“你何时全部记起了,再提当时之事。”
“秋后算账?”引玉把手往莲升怀里揣,字音咬得暗味不明。
莲升变出个手炉,挤进引玉手心,说:“可不容你讨价还价。”
遍天白雪跟老式电视里的一个样,花白一片,蒙得人眼看不清路。那急急旋来的雪,近半还是从地上卷起来的。
梦里花天锦地的城廓,似乎真成了回不去之地,什么喧闹繁荣,全与此地无干。
引玉不甘。
到望仙山下,想找那被雪埋在地下的供品不难,既然是供品,必会遭鬼祟觊觎,从而沾染上林林总总的气味。
一路找过去,莲升弹指拨开厚雪,果真在黑泥间见到有不少冻骨冻肉,还有被咬去一半的瓜果,边上有一颗不知是谁的断牙。
想必是有人发现此地埋着东西,便挖出来饥不择食地咬,可惜不光没咬动,还把牙咬掉了。
引玉抿着唇,只觉得晦雪天的人当真可怜,好端端一个地方,平白被折腾成这样。
雪一拨开,黑泥一掘,莲升便捡了根树枝去拨,只翻上两下,竟见到一罕见之物。
“康家的禅灯。”引玉记得清,这灯座她在康家祠堂里见过。
因为供的是长明火,所以那灯座也不一般,看色泽,用的也许还是厉坛下的红玉。
红得至纯至艳,和莲纹玉佩极像。
“这不是阿沁埋的。”莲升弯腰拾起灯座,转动看了一圈。
“我就知道。”引玉靠过去打量,“那掌柜就没说几句真话,他提阿沁,多半是因为,前几日有不少过路的人谈到阿沁溺死一事,他只记得这名字。”
莲升把灯座放了回去,揣测道:“是康家用来拜两面佛的供品,当真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宅子被烧成那样,康家的人一定不敢回去,只得找个空旷无人处偷偷祭拜。”引玉抱着手炉蹲在边上,看莲升用树枝翻翻找找。
莲升目光不悦,说:“一个地方若只供一神魔,长此以往,必会被打下烙印,其余的仙神邪魔,便再进来不得。”
引玉不看了,站起身嘲弄:“就这么想要晦雪天?”
“掌柜必定知道供品是康家埋的,他不是不敢得罪康家,是不敢冲撞让康家供神的无嫌。”莲升已摸清脉络。
“他心里清楚,要是不提康家和‘仙姑’,必不能引我们过来。他说话半吞半吐,可不就是想叫我们猜,没想到,店小二全抖出来了。”引玉一顿,又说:“怎么的,想看我们和那‘仙姑’交手?”
莲升凝视着被刨开的坑,将树枝一抬,举止鼻边闻,倏然皱眉说:“不光是祟气。”
“还有什么?”引玉拉住莲升的手,凑了过去。
这供品上留有百种气息也不足为奇,毕竟除了路过的鬼祟,就连活人也觊觎过埋在土里的肉。
引玉本还觉得稀奇,什么气味值得莲升皱眉,待她细细辨清,竟比莲升还惊诧。
有祟气,也有活人留下的浅淡生气,但有一味,尤其格格不入。
说臭不算臭,却也谈不上是清香,似乎沾了几分香火气息,有丁点像莲升腕上的菩提木珠。
引玉朝莲升看去,不由分说地抓过莲升的手,将层层叠叠的袖子一捋,使得那腕上绕了数圈的珠子露了出来。
她凑得那般近,冰凉的鼻尖往莲升手腕上碰,气息温潮。
“我倒不曾如此饥不择食。”莲升不动,五指却暗暗收向掌心。
“我又不说是你。”引玉眼一抬,“不过,倒是有几分像。”
是像,但远不及莲升的菩提珠串好闻,这珠串香得带劲,硬是令她戒了对烟杆的瘾。
引玉冷不丁想起,她在梦里是如何将这珠子一颗颗含进嘴里的。一想到那画面,她牙痒舌痒,不由得撒手,说:“晦雪天要成第二个小悟墟了?什么佛陀都往这地方挤。”
“你觉得,那双面佛会留下如此明显的气息?”莲升捻动腕上佛珠,使得那冰凉凉的珠子,从腕上沾了温热气息处碾过,又说:“先前在康家祠堂时,可闻不到这股味。”
“那还能是谁?”引玉佯装没看到莲升略微遮掩的举动,说:“无嫌?”
莲升无法确定。
“如果这才是无嫌的气息,那此前在小荒渚时,吃了香火的又是谁?”引玉入堕云雾。
气息哪是说变就能变,说伪装就伪装得了的,那玩意儿和神魂一样,是人身上最深的烙印,伴其一生,一生难改。
引玉回忆着,慢声说:“小荒渚的那股味腐臭非常,如今一想,若非至邪至凶,还真留不下那气味。”
康香露曾提及无嫌许多,她口中的无嫌,其实不太像至邪至凶。
莲升眸色沉沉,又掬起一捧雪细闻,淡声说:“要么这气味不是无嫌的,要么,在小荒渚里偷吃香火的,另有其人。”
引玉更希望如今寻到的气息不是邬嫌留下的,否则,小荒渚的种种便变得难以解释,就好似,迷局打从一开始,她就觅错了方向。
她轻嘁,用鞋边将堆高的雪拨过去,好把露出来的供品埋起,说:“不过,我挺好奇,那掌柜口中的‘仙姑’到底会不会来。”
“来了才好。”莲升说。
来了,也省得她们再猜。
掌柜口中,是康家与仙姑在此处约见,此时数里内渺无人烟,不见有任何生气靠近此处,“约见”一事怕是掌柜随口编造的。
莲升神色一凛,“避开!”
引玉不解。
“长明火遇风即涨,禅灯燃,供品露出雪面,便当是祭礼又起。”莲升抬手,将糜肉拨开,果真看见那赤红灯台上烧起来小小一撮火!
刚烧起来,火焰只比米粒大。
莲升拂出一缕金光,硬生生掐灭火苗,但为时已晚。
铃铎声忽地传来,好似有百八十只铜铃齐齐摇动,那共鸣声振得人头晕眼花,大有泯灭神志之势。
引玉眼前一黑,硬是瞪直双眼,循着声扭头,自己捂住了耳朵。
幸好真身已归灵台,她还是有几分能耐的,如果是寻常人,定已被这铃铎声给震得魂魄出窍了。
莲纹弧光骤然亮起,不声不响护在引玉身侧。
铃铎之音随之消失,不是被逼退,而是那摇铃者过于警觉!
听铃铎一静,莲升便将莲纹弧光全数收回,敞亮的一块地顿时又变得暗沉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