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76)
金光没将众鬼送走,只将他们定在原处。
莲升挥手驭风,使得及腰的杂草纷纷朝两侧歪去,岔出一条道来,继续说:“牠在卧看山驱使疫鬼,起先多半是想把厉坛设在此地,只是后来没能成事,恰好晦雪天大雪,终于找着了设坛之地。”
“我想也是。”引玉回头一笑,“芙蓉浦,卧看山,晦雪天,竟都是我到过的地方,你说巧不巧。”
莲升擒住一只蝴蝶,往自己手背一放,胳膊伸至引玉面前,说:“不巧,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有如这只蝴蝶,牵一发则动全身,它被我擒住,往后的因果也全都变了。”
引玉俯身看向蝴蝶,吹出一口气,把蝴蝶赶跑,伸出食指往莲升手背点了点,说:“我的,做什么要给其他东西碰。”
“你的心眼,怎就比针眼大一些。”莲升淡笑。
引玉直起腰睨她,打趣说:“我又不修你们小悟墟的经文,我想怎样就怎样。”
“依你。”莲升拨开身侧枯枝,朝远处指,说:“棺椁都在那呢。”
棺材和坟包是少数,遍地堆叠的尸骨才是多数,那时候死去的人多,一户人也许齐齐整整的都走了,哪有人能为他们送葬。
一个个木牌歪歪扭扭插在地里,坟茔已成草丘。坟山上当真没几个鬼,日光一晒,四下暖烘烘,不阴森,却也孤寂。
坟茔虽聚作一团,可万籁俱寂,好像木牌上的名不是名,而是挨挨挤挤的苦痛和孤独。
在莲升拨开杂草时,引玉目光一顿,抬手指去。
循着引玉所指的方向,莲升看到了两字——“谢音”。
那是谢音的坟。
“谢音”二字刻得歪歪扭扭,看起来是腕力不足,又甚是生疏,写这字的人年纪多半不大。
遥想起,谢聆曾提过,他和谢音在庙里避难,如今看避的也许不是难,而是煞。
引玉早猜到谢音已不在人世,所以不太惊讶,只是没想到,谢音竟是埋在了这。她看了许久,才说:“谢聆是怕谢音的魂被吃,所以跋山涉水,硬生生把谢音带来这里安葬?徒步十数日,他如何做到的。”
“他想,自然就做得到。”莲升抹去木牌上的灰,皱眉说:“但谢聆来安葬谢音时,厉坛已在建,灵命也早来渡过魂,谢音的魂不是灵命渡走的。”
“桃树。”引玉弯腰摩挲木牌上的刻痕,左右看了看,扯了一根脆生生的草,“谢音的魂也许真被桃树吃了,正是吞了魂魄,桃树才得以化妖。”
莲升扭头,见引玉把那根细长的草伸到了她面前。
“你手巧,给折个蜻蜓?”引玉晃着草说。
莲升轻声哼笑,接过去说:“你当我是手艺大师,无所不能?”
“快些。”引玉催促。
莲升当是引玉想要,不急不忙地折了起来,真让她折出个长了一对翅膀的蜻蜓,哪知,她才递出去,那蜻蜓就被引玉放到了谢音的坟上。
“我是给你折的。”莲升不咸不淡地说。
引玉回头,打趣道:“和小孩儿争什么?”
莲升寻思着,她争什么了。
引玉摸着谢音的木牌,喟然说:“谢音那时才多大,平日里忍饥挨冻,怕是连点小孩儿的玩物都没见过。”
她起身转向莲升,笑得眼波荡漾,脏了的手没摸向莲升嘴角,反倒朝自己唇边指去,说:“莲升,吃饱了么。”
“我吃什么了。”莲升抬眉。
“呷醋了,莲升。”引玉倾身,亲上莲升嘴角,笑说:“渡我一口尝尝。”
当真一举一动全是欲,勾得莲升心中有火。
莲升噙住引玉的下唇,口齿间似嚼有忿愠,说:“你当你是在撩拨我么,分明是在鼓动我使坏。”
她那情绪一上涨,眉心的花钿就变得万分绮丽,好像寒冰中开出红色大岩桐,红白相撞,冷愈冷,艳愈艳。
“在之前那世界时,有种花叫大岩桐,知道大岩桐么。”引玉捂嘴不让莲升亲,转而踮脚,去亲吻莲升眉心的花钿。
“怎么?”莲升把人微微往上揽,好使引玉不用费劲踮脚。
引玉双手撘在莲升肩上,颈侧被咬了个正着,皮肉被轻轻叼着研磨,委实难受。她气息不顺地说:“情/欲之花,是你啊莲升,你以为是我引你入瓮,殊不知是你勾得我不能自拔。”
“你才是。”莲升吐出微哑的声音,按住引玉的腰胯,把对方拉了下来。
大岩桐确实是情/欲之花,但在书里边也有毁灭之意。
引玉成就她,毁灭她,才与此花最般配。
一只蜻蜓太孤单,走前,莲升又多折了一只。
祥乐寺里的扫地僧多半是担心两人找不着后山坟茔,握着钉耙把草拨开,慢吞吞找了过去,远远看见那两个身影,说:“找到了么?”
他恰好看见莲升把蜻蜓放在,一看见谢音那坟,便叹气说:“原以为你们要找的是疫灾那阵子的死者,原来是她。”
“大师认得?”引玉转身。
扫地僧双掌一合,对着众坟躬身,说:“记得,那对兄妹是在疫灾后来的,大的那个脚掌血肉模糊,小的伏在他背上,血流了一路,气早没了。”
他捋下腕上木珠,一颗颗捻着,继续说:“两人是从晦雪天出来的,也就几岁大,问了说是无父无母,遭人追赶。大的那个怕妹妹的魂被鬼祟吃去,所以连着走了十几日,看到山上有寺庙,千辛万苦爬到了寺庙门前。”
“他奄奄一息,求我容他将妹妹葬在此地。那时候卧看山上下全是尸,多葬这一具也无妨,我看他挖坟埋尸又刻牌,便为他和坟里那小姑娘诵了一日的经。”扫地僧徐徐道来,“小姑娘死得惨,右边整只手掌都被剁去,因为一路伏在兄长背上,下葬时手脚已捋不直,要不是我多劝了几句,当哥哥的才肯吃水吃饭,否则此地……指不定还要再添一怨魂。”
扫地僧看着谢音那长满草的坟,想想又说:“说起来,就是在小孩葬下后的半月,大的那个后脚跟刚踏出庙门,那披发的行脚头陀就来了,桃树就是那时被挖走的。”
他了无牵挂,说起旧事时内心好像毫无波动,说:“我劝过大的那个,那段时日祥乐寺虽然也难,但养他一个不算难事,他执意要走,所幸……走时他未被仇恨蒙蔽双眼,目光仍是锃亮。我想,缘分本就难求,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便随他去了。”
扫地僧话音戛然而顿,看向引玉,无甚波澜的心终于浮上了一丝细微的牵挂,犹豫着问:“你们和那对兄妹……”
“她兄长托我们过来。”引玉弯腰往木牌上一抚。
“原来如此。”扫地僧恍然大悟,握住手上佛珠,问:“他如今如何?”
“根骨奇佳,成了修士。”莲升话止于此。
“好啊。”扫地僧终于露出笑意,转身欲走,脚步忽地顿住,“你们怎如此执着于那株桃树。”
莲升半遮半掩地回答:“桃树成妖。”
扫地僧一愣,半晌只说:“万物有灵,它原就近妖,如今能成妖也算本事。”
引玉想到戏班子说起的旧事,说起来,那戏班子就是在卧看山被灵命搭救的,不由得问:“大师留步,不知在那行脚和尚讨要桃树前,您可有在卧看山附近见到过他?”
扫地僧摇头:“我只有挑水时才会下山,平常时候都是在寺里,他不来,我就见不到。”
引玉思索片刻,又问:“那这卧看山附近,可有哪处是无冬无春,寸草不生的,那地方或许还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
这问话听着像是在为难人,扫地僧却还是心平气和地回忆了一番,不太确定地开口:“山中茅草屋不少,不过算得上寸草不生的,只有毗邻晦雪天的那一处,那个地方叫‘春不度’,原先不是那样,也不叫那个名,全因晦雪天大雪不停,那里也跟着陷入难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