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65)
如此一来,不论薛问雪怎么扯嗓,都动弹不得,自然也挥不动手里的剑。
引玉踏进屋,才意识到薛问雪本应该脱离幻象,只是他的心也被魇住。
她又开始遍地搜寻灵命的落珠,所幸这珠子不像砂砾那般小,又没有藏在角落,轻易就能找到。
石珠一碎,耳报神立刻回神,眨了半天眼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莲升再往薛问雪眉心一弹,这受心魔所困的人才怔怔醒来。
薛问雪抖起手,方才种种全涌入头脑,赶紧将剑收至身侧,但他不像阮桃那般羞恼,而是脸色煞白地说:“失态,叫二位仙姑见笑了。”他说完便紧咬牙关,两片唇哆嗦不已。
莲升只是多看他一眼,无心多问,平静说:“无碍就好。”
桌上那耳报神老脸不知往哪搁,幸好它是木人身,也不怕控制不住神色暴露心绪,哼了一声问:“刚才是怎么回事,从上次离开你们那莲池幻境起,我已有好一段时间没做梦了。”
薛问雪的胸膛起伏不定,也想知道答案。
引玉捻去掌心石屑,起身说:“是幻象,芙蓉浦之所以落到如此田地,是因为当年人人陷入幻象,自相残杀。如今将众人拖入幻象的器物还在,只要有风吹草动,它还是会出现效力。”
“这等危险之物,可得毁掉才成,否则往后若有人无意闯入,可不就遭了无妄之灾!”耳报神眼珠狂转,随即想到无嫌,尖声问:“这些珠子不会和邬嫌有关吧?”
“有几分关系,但应该不是她留在这里的。”引玉好心为无嫌正名。
“应该?”耳报神冷哼,不悦道:“她原就不是什么好人,我错怪她也正常。”
这话……让人无从辩驳。
引玉转身走回廊上,抬臂抵挡扑面而来的雨,垂在身侧的手微微一颤,掌心被捏了个正着。
莲升站在她身后说:“旧事必不会重演。”
“我知道。”引玉低头看莲升捏她掌心的手,心有余悸地说:“不过总该还是会怕的。”
莲升的指腹从引玉手腕里侧慢腾腾擦过,像在安抚,说:“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说的。”
引玉笑了,说:“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我受七世苦难,幻象多到数不清,多是鬼影。”莲升说得平淡,微微停顿,凑到引玉耳边平静地说:“当然也有看见,你变成狐妖吃我血肉。”
“血肉?”引玉哧出声,“我要那玩意作甚,我要吃……也只吃你这儿。”
她一边抬手,朝莲升唇珠上一点。
莲升眉心花钿的色泽,又变了少许。
“这雨当真奇怪。”引玉见好就收,回正头重新看向雨幕,收起懒散姿态。她目光垂落时,无意看到一口井,正也是此前阮桃惊叹过的那一口,“这井……”
“怎么了?”莲升循着她的目光往下瞧,没瞧出端倪。
大雨不停,芙蓉浦到处被淹,积在街上排泄不开的水已快有井壁高,便显得井里积水不足为奇。
“这口井。”引玉指去,皱眉说:“此前在屋里听阮桃提井,我心里便有几分古怪,如今才想起来,芙蓉浦以前是没有井的,此地到处是河湖,且河湖干净,可以生饮,根本用不着挖井。”
再看井里的水确实怪异,在这地方挖的井合该溢不起来才是。
更怪的是,雨下得这么大,如果是寻常水井,里边的水早该浊得不成样了,这井里的却还是干干净净。
莲升手掌一翻,纸伞现于掌中,她撑伞往引玉发顶遮,说:“那就下去看看。”
引玉提起半湿的裙角,转身便朝楼下走,毫不犹豫迈进及膝高的积水里,慢步往井边靠。
雨水冰冷,泡得引玉腿脚有些疼,她登时白了唇角,却还是撑住井沿往里瞧。
可惜井深,且还隔着水,根本看不清楚。
莲升见引玉一张脸都快要埋到水里了,干脆撘住她的肩,将她拉了回来,说:“先把水都清出去。”
引玉深以为然,直起身说:“此番可不能用金钵一碗一碗往外倒了。”
莲升睨她,知道这人是在说笑,一言不发地翻了手掌,井中水便好像化身银蛇,哗啦声腾起,咕隆咕隆地往外钻。
银蛇看似要钻到天昏地暗,好在才过半刻,井中水便已少去一半。
一半多,虽还看不清井底物事,但井水未再满上,如果不是假井,便是真的被堵上了。
引玉目不转睛,看着水面缓缓下沉,可不论下沉到何种程度,也没有一样东西露出尖尖,哪里像积尸良多。
“也许还真就是一口假井,登楼时我一心只想找到林醉影,把这口井给遗漏了。”她十指撑在井中,恨不得把头往井里探。
“只差一些了。”莲升再一覆掌,随即又将引玉往后轻拉。
轰隆一声,水花从井里炸了出来。
只有水花,其他什么都没有!
引玉抬臂遮挡,待水花全部扑出,又急不可待往前凑,却见井里空空如也。
这怎么可能!
莲升松开引玉的肩,转而把伞柄塞到引玉手中,紧盯井底不放,绕井走了一圈。
引玉打伞,也跟着环了一圈,隐约发现靠下的井壁上好像贴有什么东西。
她忙不迭收伞,作势要往井里跃,说:“那底下贴着东西,怪事,井里的积水非一日能成,早在今日暴雨之前,井里想必已积有不少水,那玩意怎么泡不化?”
“下去一看便知。”莲升一向不喜欢猜。
所幸这口井够大,比当时沿途的所有井都要宽得多,得有五人环抱,才抱得拢。
引玉把伞往井沿上一搁,自顾自朝莲升挨近,说:“我腿上筋骨泡得发疼,这伤筋动骨的,又得劳烦上神了。”
称呼换了几换,不变的是引玉那懒散姿态,她为了省力,当真无所不用其极。
莲升往她腰上一揽,立即将她往井里带,说:“我不在时,也未见你事事都缠旁人。”
“我要是真缠别人去了,你怕是得呷上整年的醋。”引玉盯向井底,悠悠又说:“再说,旁人可勾不起我这兴致。”
一说“勾”便会浮想联翩,就会叫人欲罢不能,可如今哪里是时候。
到井下,便见井壁上贴着一幅画,除这画外,再无别物。
画卷是轻轻贴在井壁上的,引玉抬手便能揭开边缘。她两指间湿意明显,画上却连一个边角也没被泡烂。
“竟然是画。”莲升抬掌覆上画纸,这纸干干净净,乍一看和晦雪天里的遍地画卷一样。
说到画,引玉可就有的是话说了,她摩挲几下,忽地想起一件事,只是因为时日久远,她差些忘记。
“这不是我的画。”她慢声。
莲升怎会不清楚,贴近感受画上气息,说:“我倒还是分得清的。”
没有气味,她微微皱眉。
“这是林醉影的画。”引玉嘴角微扬,有种和旧友阔别重逢的欣悦,却又不免伤感。
林醉影怎会变成这般。
莲升只知道这芙蓉浦的主人是妖,若非精怪仙妖一类,许也当不起此地话事之人,只是她刚刚才知,那林醉影竟是画妖。
引玉轻吐出一口郁浊之气,说:“想起来,我当年之所以救她,可不单是因为她模样可怜,还因她是风月图成的妖,身上有百般皮囊,千变万化,每一副面孔都姝丽卓绝。”
她遥想当年之事,不免一笑,说:“是不是挺稀奇的,传言坊间有‘画皮’一类的妖,但像她这般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难怪你愿与她交好。”莲升离远些许,掌心却还是覆在画上。
“此言差矣。”引玉松开两指,捻散指尖湿意,说:“我与她交好,可不是因她画妖的身份,是因为她性子有趣,又给我酒喝,这芙蓉浦还热闹非凡。”
莲升凝视眼前画,说:“既然是画妖,这莫非是她真身?照理来说,她与你不可能同,既是真身,便会随着年月身染诸色,如今画上却是连一点墨色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