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410)
“那我顺道过去长长见识。”沈兰翘在心底记下。
折好后,引玉对着掌心纸马吹出一口气。
纸马轻飘飘飞出,却是咚地落地,在两人面前撅蹄子晃尾,像是活生生的。
“会被大雨泡化么?”沈兰翘又惊又喜。
引玉顿时想起当时被暴雨浇烂的马车,怀念地笑了,说:“不会,这上面有我施的术,轻易坏不了。”
沈兰翘左顾右盼,还是小声地问了出来,“另一位仙姑怎么没来,可是……事务繁忙?”
“算是。”引玉借酒意掩去眼中失落,摸起纸马的脑袋,“她还要忙上好一阵,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过来。”
沈兰翘看出来,仙姑并不像表面上这般轻松自得,跟着沉默了好一阵。
“说说,你还有什么挂念。”引玉晃动陶壶,壶中酒所剩不多,索性倒在阿沁坟前。
酒液簌簌落下,水痕蜿蜿蜒蜒,独独绕开了那朵水晶花。
沈兰翘鼓起劲,“仙姑可否帮我最后一个忙,我一定心诚以报。”
“报就不必了,直说就是。”引玉眼波如雾,飘忽缱绻。
沈兰翘说:“我想把阿沁的尸骨掘出来,带着她的骨灰离开,我要带她走遍大江南北,去扪天都,去灵犀城,去看水晶花。”
引玉挥手立就,转身说:“去吧,近来我公牍压身,忙得不可开交,今日是忙里偷闲,才恰好碰见你,如今也该走了。”
沈兰翘越发觉得庆幸,目送着引玉走远,才翻上马背,背着阿沁的灵牌和骨灰盅奔向远方。
她一路经春不度,见到萧条村落边上唯一的炊烟,过卧看山,见到空空如也的祥乐寺,也恰好观赏到开在早春的桃花。
到扪天都的路她并不认识,好在马儿识,她一路戴月披星,终于瞧见那曾经车水马龙的静谧之城。
众人魂上的花押一散,清醒是清醒了,可因搏揜失去的一切,又如何求得回来,不是噩梦初醒,而是堪堪捡回一条命,只能将就过活。
城中倒是有摊贩,有那耍杂讨生的,可无人能露出真真切切的笑。
沈兰翘见众人神色难辨,好像失去生机,便知道此地定也发生过不少事,或许不比晦雪天好。
她路经叶府,见到有人在送符,便停下看了一阵,刚要走,袖口便被拉了个正着。
矮墩墩的小女孩仰头看她,将一枚小巧的三角符塞到她手里,说:“姐姐,送你。”
沈兰翘微愣,说:“你认得我?”
茗儿摇头,甜甜笑着,“我有姐姐,可她闯天涯去了,是去当女侠,看你一个人从这路过,也是在闯荡江湖么。”
“也……算是。”沈兰翘抬手,打量掌中符咒。
“我亲自折的,保佑你平安。”茗儿退到摊子后,坐在竹椅上继续晃着腿折符。
沈兰翘犹豫了一阵还是收下了,道谢后继续前行。
关山迢递,从晨曦到日暮,又从日暮到晨曦。所幸纸做的马不知疲倦,也无须吃喝,一闯便闯进了一红花绿柳之地。
水榭漆红,楼阁间红绸遍布,又见烛火幢幢,好似梦中之境。
沈兰翘当真以为自己入了梦,她听见丝竹管弦之声,牵着马便奔那最高的塔楼而去,遥遥望见牌匾上写着“孤风月”三个字。
不远处,有女子坐在井上怀抱琵琶而弹,女子蓦然抬头,眼中风韵流转,就好像眼前所见并非生人,而是旧友。
沈兰翘越发笃信,她就是在梦里,她和女子素昧谋面,女子怎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林醉影是察觉到了莲升留在纸莲上的气息,又看出沈兰翘牵着的马非同一般,所以才这般熟稔。
她把琵琶往井里一丢,招手说:“芙蓉浦来者皆是客,想听什么曲,想喝什么酒尽管说,只是如今除了我,这里没别的人可以招待你了。”
“这就是芙蓉浦?”沈兰翘怔住,目光随着那把琵琶落向井中,还以为会听见扑通一声,没想到里边竟一点声音也没有,琵琶好像被人接住了。
她看不见的地方,香满衣和云满路正把那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到井底。
“看来我这芙蓉浦久不开张,如今还有人不认识了。”林醉影从井上下来,姿态媚而不娇,招手说:“跟我来,我接待你。”
沈兰翘朝边上那孤风月楼多看了一眼,心觉诧异,好端端一幢楼怎么贴了封条。
林醉影慢下脚步,回头说:“楼里还需重新修葺,修完自然就能上去了。”
于是沈兰翘带着阿沁的骨灰和灵牌在芙蓉浦看了两日的水晶花,才不舍地同林醉影道别,她能猜到,林醉影和那两位仙姑应当是识得的。
林醉影哪是和她熟稔,分明是和那两位仙姑相熟。
那纸马跑得快,全然无须驾驭,比活生生的马还要聪慧,出了芙蓉浦便知道要朝哪里走。
冥冥中,沈兰翘觉得,仙姑或许在借着纸马指引她,带她领略沿途。
路经一无人村庄,纸马略微停顿,随之便从潺潺溪水上一跃而过,冲着一石头城直去。
沈兰翘看见碑上有字,写的是“灵犀城”。她讶异地捧高怀中骨灰盅,耳语般贴上前,说:“阿沁你看,竟然有一座全由石头撘成的城,好有意思。”
马奔入城中,从宫墙侧边路过,泥壁上的浮雕似乎比从前更浅了一些,多半是被风刮的。
沈兰翘看完浮雕,心中有些怅惘,“阿沁你看,这座城也苦,好在苦日子好像结束了,只是不知道,春风什么时候才会吹到此地。”
远处有风呼啦声刮近,竟携来一朵拇指大的小花,这花正巧落在沈兰翘怀里。
沈兰翘愣住,小心将花收到掌中,忙不迭四下张望,“阿沁,这座城有灵。”
纸马还在荒芜山路上驰骋,路过幽峭群山,飞跃浩浩河川,半途偶遇一队举止古怪的行路人。
那些人走得极慢,一举一动拖拖拉拉,好像肢体难驭的活死人,偏偏带头的少女从从容容,不出声催促,只会停下等待。
裴知看到纸马,又认出沈兰翘身上还未散尽的冬雪气息,便问:“晦雪天可好?”
沈兰翘不知少女是如何看出来的,但她答了:“比以前好了不少。”
“你去哪里?”裴知问。
“我随意走走。”沈兰翘反问,“你呢,你去哪里。”
“去找一幽深偏僻的无人之境。”裴知走太快,把那些人都甩在了后边,又不厌其烦地停下。
沈兰翘拉紧缰绳也无法令纸马停下,匆匆问:“他们生病了么?”
“没有,只是受到了一些伤害。”裴知看着纸马离去。
人在途中时,年月总是过得飞快,俯仰间已过数年。
如若将这慧水赤山视作一个圆,那沈兰翘已经走过半途。
这人又不是纸做成的,自然会累会困,沈兰翘择了一城廓歇脚,在找客栈时,无意听见巷道里传来打闹声。
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孩儿在冲两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叫嚣,喊得可劲难听。
“臭聋子滚回家吃泥巴,哈哈,她不会连我们骂她都不知道吧。”
“你说你一个好端端的,可别再护着她了,她压根不知道你待她好,她不会哭不会笑,日后指定是个白眼狼。”
“劝她作甚,这一个是聋子,一个是傻子的,多登对!”
被护在后边的小姑娘蓦地弯腰,捡了数块石头便朝他们掷去,砸得他们头破血流。
男的正要还手,沈兰翘忽然出声:“都是谁家的小孩,把你们家里话事的喊来,我和他们讲讲理。”
几个男孩登时跟鹌鹑一样,话都不敢应就往外跑,刚跑出巷道,就被撅蹄子的纸马踹了老远。
踹得又准又猛,还一个不落。
沈兰翘问起才知,聋的那个叫娴儿,站她前边的叫阿露,两人一同住在城东,相依为命长大。
她听得心疼,便问:“你们要不要跟我走,我往后会定居在芙蓉浦,那里开着晶莹剔透的花,你们一定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