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70)
如康觉海所言,山间确有裂缝,莲升借金光一探,才知里边真塌出了罅隙一道,深不见底。
金光沿着罅隙下沉,惊醒一众鬼祟,那嚎叫声震得山雪崩落,滚滚下砸。
就算术法所化的纸伞坚不可摧,也经不住这样的雪崩。
引玉握不住伞,一个歪身便撞上莲升,皱眉说:“何不直接进去?”
莲升正有此意,揽上引玉滚入其中,直直跌向谷底!
那裂缝细窄,下跌时免不了磕磕碰碰,本以为要到底了,不想身下又是一空,饶是十八层地狱,怕也没有这么深!
莲升一个翻掌,金莲乍然一绽,将两人稳稳托住。
金光到处,鬼祟不敢靠近。
引玉捂着头起身,借着烁烁金光往上打量,一个抬眼,便看见冰层下密密麻麻的墨字。
冰层底下或大或小的字模糊不清,细看才辨认得出,大片全是重复的文字。
引玉僵住,周身拔凉,慢吞吞开口:“这是我的命格。”
作者有话说:
=3=
第88章
不是因为此地叫晦雪天, 灵命才非要在这里设坛,而是因为,引玉在晦雪天。
冰下的墨字近乎与山石同色,如果只是粗略扫上一眼, 定会将那密匝匝的字当作山石纹路。
仰头上观, 才知这山竟被凿成中空之状, 多半是天然形成的,光用刀斧, 万万造不出这千仞陡壁。
视线所达之处,冰层下全是字, 全是引玉的命格!
整座望仙山高不可及, 登顶能见白玉京, 那这些墨字,是不是也会直达天际?
莲升抬手, 覆到冰面上, 掌心温热,冰却不见消融。她心底掀起惊湃, 说:“先有字,才降雪结冰,早在你离开慧水赤山前,便有人在此地书下你的命格。”
窒息之际,引玉倒吸了一口寒气,“谁写的, 谁会知道这些?”
这正是谜题所在。
然纵观整座白玉京,清清楚楚知道她所有事的, 也许只有……仙辰匣。
“天道所书。”引玉强颜欢笑, 牵起嘴角说:“别人的命格都在匣中, 怎就我的命格要抛头露面。”
莲升转头,好像倾尽心神于这一眼,认真地问:“为什么你会是仙辰匣匣首?明珰。”
引玉半晌没回答,她看莲升的手还贴在冰壁上,不紧不慢抓了过来,温温柔柔与莲升十指相扣,答非所问:“你看这山川河湖,像不像画卷一幅?”
莲升怔住。
“夜不长了,你代我上去看看。”引玉仰头,指着黑沉沉的峰顶说。
莲升环视四周后,她按住引玉的肩说:“等我回来。”说完,她扶风而上,身影逐渐变远,淡出引玉的视野。
莲升越看,越觉得这景象并非地动所成。康觉海口中的地动,想必只震晃出她们进来的那道罅隙,而山里,原就是空的。
可是,连引玉都不清楚这事,灵命又是从而得知?
山下众鬼嚎啕,为躲避金光挤作一团,有单薄些的,遭不住金光直照,已有魂飞魄散的迹象。
莲升踏冰壁借力,继续迎向山巅。没来由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来过此地,似乎她也曾竭尽全力往上攀登,但那时是为了什么,全无印象。
望仙山到底能够通天,她上白玉京要耗费多少时间,如今便也需要多少。
莲升顿在山腰,沉思片刻,干脆利落地朝冰壁震去一掌。
数道裂纹倏然出现,冰面破碎。
她只一抬臂,迸溅而出的寒冰便被凛风托起,无一漏网之鱼。
就在此刻,不久前才被迎进康家大宅的无嫌睁了眼,她眼底无恨,冷厉凛然,眼梢还有青筋突起!
康喜名就在屋外,搓着手来回踱步。他看无嫌回来时好像身负重伤,也不知此时方不方便说事。
思来想去,他还是开了口:“仙长,设坛伊始,康家算得上您的左膀右臂,脏活累活一个不落,您吩咐过的事,可从未有过达不成的,康家对您的忠心可见一斑。往后日子还长,咱们有什么事便敞开了天窗说,之前您吩咐的种种,康家还是照做无遗,但您看,您对康家得的恩惠是不是……”
门窗咚隆,里面有气劲在发疯冲撞。
康喜名吓得一个趔趄,坐到了花盆上,差点被枯枝戳着屁/股蛋,连忙说:“仙长好生休息,我便不来叨扰了!”
说完,他慌慌张张想跑,却听见身后的门忽然打开。
康喜名不敢动弹,后背冷汗狂流,磕磕巴巴说:“仙、仙长有什么吩咐,在屋里说就是,外面冷风冷雪,岂敢劳烦您出来,我耳朵灵着呢,听得到!”
出来的不是无嫌,只是一股气。
无嫌端坐在屋里,眼死睁到泛红,显然又在同自己较量,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她神色变了又变。
无嫌的神志好比瀚海中的浑噩轻舟,役钉一动,狂浪一打,她便会有所察觉,又痛得清醒过来。
她必不能让灵命得知望仙山的变化,为此,只能竭尽全力扼住手脚,将役钉逼出半寸!
仅是半寸,无嫌便痛得死去活来,冷淡神色最终被怨愤取代,她还是她。
但她无暇得意,心里冒出一个声音问:“她送走了你的至爱,断绝了你们的最后一面,你们的果不是善果,你恨她不恨?”
是灵命的声音。
无嫌气息奄奄,劫雷夺走了她大半条命,她这片刻清醒,是耗费余下半条命得来的。
康香露,康香露——
“你心底所恨数不胜数,却不愿为了康香露再添一人,你懂爱么?不懂,如今看,连恨也恨得不够分明。”
康香露啊,可怜的康香露。
我不爱吗,不懂恨吗?无嫌无声地问起自己。
“可怜啊,世人多可怜,我救你于苦痛,你违逆我多次,我也可怜。”
无嫌仰头,无声呐喊,屋里器皿全碎。以往她也恨天恨地,但不至于像如今这样差点失控。
这凶戾,约莫是通过役钉承来的,是使役者差点失控!
无嫌不得已,朝自身灵台轰出一掌,迫使自己昏了过去。可她痛啊,她周身都痛,一下便痛醒,所幸心底声音已经消停。
康喜名还在院子里,差点被大雪灌成冰雕。
无嫌合目,寒着声问:“康家的两面佛像,你是如何照料的?”
康喜名打了个寒噤,不敢说两面佛像染血一事,说:“回仙长,日日焚香烧纸,好好供着呢!”
望仙山里,冰壁上的墨字全是重复的,有的恰似狂书,有的写得温婉,也不知是不是同一人书下。
莲升将些许干涸的墨痕刮到指甲盖里,凑近一嗅。她咬过引玉的唇,舔/弄着将香气吃进嘴里,也在引玉身上闻过百八十遍。
此香彼香,根本就是同一种。
前路越来越窄,应当是到顶了,最上边……有东西,竟然悬有石珠一颗。
正是灵命的佛珠。
莲升抬臂抓住,又一震掌,却不是要把冰壁击碎,而是将迸开的冰屑冰块都给它拼了回去。
金光成了糨糊,往裂痕间一挤,道道裂纹顿时不见。
回到底下,莲升伸手说:“直通望仙山山巅。”
引玉翻掌,掌心忽然一沉,一颗石珠落在上边。
“在上面拿到的?”她见莲升还不收手,才留意到莲升那平整的指甲盖边,竟蹭着了些许墨迹。
“不错,悬在顶巅。”莲升皱眉,又说:“闻闻。”
引玉弯腰,正如对镜自观,总有那么片刻,会觉得镜中人无比陌生。
“如何?”莲升问。
引玉开了口,声音喑哑,“是我。”
“我震碎了冰壁,从底下刮出来些许。”莲升眸色晦暗,“不必担心,裂痕都给补上了。”
引玉收起石珠,不作声地把莲升指甲上的墨痕捻散。
她琢磨得头昏眼花,自言自语:“最开始时,我为什么要庇护晦雪天,为什么留在此地,慧水赤山那么大,单是因此此地贫瘠,我眼里容不得一点荒芜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