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07)
时日太久,阮桃差点忘了,这只僵和归月究竟像在哪里,原来是这眉这眼,就连鼻嘴的轮廓,也有几分相似。
初见时,啾啾还不是那行尸的模样,一张脸不说干干净净,却并非血肉模糊,若非如此,她又怎会不舍不弃。
阮桃心知后边还有无数的旱魃在追赶,无措地说:“你不是说,如果被后边的东西追上,就一定会死么,我不能放开她的。”
薛问雪咬牙切齿,索性明说:“一定就是这只僵,把满山的旱魃都招了过来,你不要命了?”
“不可能!”阮桃一口否决,气喘吁吁道:“啾啾从来不害我,这不可能是她做的,自打我与她相识,她就是在晦雪天,和这地方的旱魃有什么关系!”
薛问雪也想不明白,可他无法替这只僵摆脱嫌疑,不饮血不吃生肉就能成不化骨的,怕是天上地下仅此一个。
“我们会被她害死的。”他哑声。
不过是慢下了些许,身后旱魃又逼近数尺,那骇人阴气已经临近他们的后背。
阮桃瑟缩了一下,她还是有些怕的,以前在晦雪天时,厉坛下的僵可没有如今的凶。
薛问雪猛地拽她往前,冷声说:“你确实是在晦雪天碰见的她,可你知道她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地么!”
阮桃摇头,她不知道。
在她从尸海中把这只僵捞出来时,僵的魂魄已经离体,身上是一点温度也没有了,只有残识,只余那一缕残识。
僵死之前,是自己一步步走近厉坛,她虽然浑身哆嗦,眸光却精亮,看着桃树时好似如获至宝,喜不自胜。
阮桃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目光了,可惜僵死之后,便变得木木愣愣,不会说话,只会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你不知道。”薛问雪一语道破。
阮桃还是摇头,却不肯松手,拉着裴知往前狂奔,颤声说:“可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把她丢在这,她好不容易才长出皮肉,或许过段时日就能说得了话了,一定是因为仙姑出了手,所以她起死回生了。”
“何来的起死回生,她是要成不化骨了,你知道不化骨么!”薛问雪厉声问。
阮桃被吼得缩起脖颈,在晦雪天时,她就有听两位仙姑提到过,可她还是不信,从未做过恶事的啾啾,怎么会变成毁天灭地的不化骨。
她那脑袋更是摇得起劲,拨浪鼓一般,说:“那也不能把她丢在这,我不信她会变坏,这地方她、她人生地不熟……”
薛问雪精疲力竭,跑时频频回头,唯恐这将要化作不化骨的僵忽然出击,他心里想着,要把这僵从阮桃身边推开。
他一时不察,被绊倒在地,连剑都抛了出去。
这一跌,他被阴气擒了个正着,整个人被黑烟笼在其中。
耳报神跟着剑一块被甩了出去,只是薛问雪的剑沉,而它轻,它被甩了好远,一下便挂在了树上,恰好能将脚下这片地看得完完全全。
它默了一瞬,自言自语:“这地方视野倒是好,老天待我不薄。”
不远处数不胜数的旱魃,好比阴兵借道,跑得那叫一个气势汹汹。
而薛问雪就跌在离旱魃大军不到数十尺的地方,看样子是要被撕成肉块了。
到底是一路相伴,耳报神怎忍心看这姓薛的被撕碎,用力晃起身,身上的芽顿时抽条,从细细枝干变作虬根,朝薛问雪身侧猛扎过去。
耳报神此前还挺烦厌自己这木头身的,手脚不灵活也就罢了,竟还能长枝叶,当真一点不稳重,日后如何还当得了家仙。
可如今,它不由得庆幸,自己还能有这般本事,硬生生令枝条长成粗杆,把薛问雪圈在其中。
阮桃不怕死,她根本不知道死是什么,看薛问雪就要落到旱魃手里,又不想把裴知遗弃在这,便把裴知往前边一推,自己往后挡了过去。
推开前,她隐约听见,啾啾好似呢喃了一句。
“我是谁。”
这般境况下,阮桃如何细听,如何有暇深究,只觉得应当是她听错了,啾啾可从未和她说过话。
耳报神的枝干像虬根那般牢牢扎地,可到底是木头,如何禁得住旱魃的啃咬。
若非阮桃挡了过去,薛问雪还是要被咬到气绝。
阮桃连化人都是无师自通,又如何会施术法,她害怕地闭眼,不知该如何是好,强行运转体内灵力。
许是她忽然就打通了“任督二脉”,竟施出了一道薄弱的屏障,身上显露出少许树纹,快要控制不住变回桃树了。
这等屏障,亦挡不住汹涌而来的旱魃。
屏障破裂的一瞬,阮桃以为,她要死了。
在她的记忆中,死后魂魄或是烟消云散,或是变成鬼祟,而躯壳么,气运好些,还有机会变成“活死人”,能在这世间继续留下痕迹。
于她而言,死不过如此,所以她不怕。
闭眼后,阮桃没等来痛楚,她小心翼翼睁眼,才知那些旱魃竟都定在了原地,仿佛受到号令。
耳报神驱使灵力,伸出一根新苗晃动,把裹在薛问雪身上的阴气给拍散了。
薛问雪脸上鲜血淋漓,慢腾腾坐起身。他的目光越过阮桃,落至远处,深以为是自己的猜测应验,这些旱魃就是他们身边这只僵召来的。
不料,远处的旱魃不过是定了一瞬,又挣扎着想要行进,这一挣,死去的躯壳扭成麻绳,越发惊悚。
耳报神在树上说:“你就乐吧,连小桃树和这小死人都出手救你了。”
只见,僵身上近半的白麻布都松开了,女子素净的脸全部露出。她神色迷惘,若非身上还缠有近半麻布,残破的衣裳如何蔽体。
多半因为皮肉长好了,但手脚的骨头还未好全,她走起路还是摇摇晃晃。
她往前一步,那些旱魃便退后一步。
旱魃是退后了,可它们神色狰狞,分明是还想冲向前,只不过受到了压制。
阮桃没想到,这一直待在她身边,被火烧时会啾啾叫唤的僵,竟有这般能力。
她小声喊了自己给这僵取的名,喊得心惊肉跳。
可裴知的神色还是浑浑噩噩,一步一顿地走上前,不像是为了驱赶这一众旱魃,反倒像是……
想往某处去。
这回,阮桃终于听清裴知的话。
“我是谁。”裴知说。
是谁,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耳报神及时收回了树枝,这次当真是能收放自如,用不着再动手掰断了。
薛问雪得以步出囚笼,捡了剑匆忙跟上,他想知道,这只僵究竟要去哪里,她想做什么。
耳报神忙不迭扯嗓大喊,稚嫩的声音在树林中回荡:“作甚,作甚!我救了你,不求你报答,可你至少也要把我从树上拿下来吧,你这没良心的东西!”
薛问雪才想起木人还在树上,差点被那脆生生的声音给掀开天灵盖。他腾身而起,一把将耳报神取下,赶紧跟上。
阮桃灵台里有谢音的魂,也有谢音的记忆,她一下便想到那些喝了孟婆汤后忘记前世的转生者,不知道这僵是不是因为“起死回生”,所以忘了她。
她心急如焚,赶紧跟上,换作她亦步亦趋地跟。
裴知没有应声,她步步往前,旱魃步步而退。
薛问雪也紧跟不离,口中生硬地吐出“抱歉”二字,为他此前冤枉僵而致歉。
他借机出剑,直接将为首几只旱魃的脑袋削了下来,长剑往火符上一刺,连着符箓刺进旱魃心口。
歘的一声,旱魃心口冒火,除却脑袋的那个身,终于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旱魃的头颅落在地上,嘴一张,有东西从中掉出。
薛问雪眯起眼,用剑尖将那玩意挑起,才知那是一卷纸,还是绘有花押的纸。
他们这是中了蛇妖的埋伏,他果真是……冤枉了僵。
一路往前,薛问雪斩杀旱魃无数。
耳报神被夹在腰边,哀哀叹了一声,叹得极其刻意,说:“我是不指望你有点良知了,白眼狼还是白眼狼,早知就不救你了。”
它微微停顿,又说:“不过我老人家也不指望你只手抱我,你能力不济,腾不出手也有道理,这做木头的,就是造孽,突然有点想念那两个做神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