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78)
邬冷松沉默不言。
引玉幽慢地说:“你不光害邬家,还害吕家,吕倍诚被你附身,被迫回了吕家一趟,把罪业全带回去了。你嘴上说是为了五门,到处调查诡事,但不见得是真的为五门好。”
邬冷松十指微颤。
莲升目光冷冷地看他,说:“如果不让你投胎成牲畜,但会让你像观喜镇的人那样,‘转生’个百八十次,你愿不愿意。”
邬冷松微愣,本是想点头的,可这些年观喜镇的惨状他都有看在眼里,他知道镇上人彼此间的埋怨、嫉妒和愤恨,知道这些恩怨有多令人忍受。
可能单单经历这样的一世,他就会生出心魔无数,更别提那十数次的“转生”,每一次都不是真的重来,都是带着怨的。
人心就好比一只口窄如针的瓮,即使仅靠滴水积累,成年累月也必会满溢。
偏那瓮口又窄,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倾尽,再怎么宣泄,都是徒劳。
邬冷松不敢说“愿意”,心说那还不如做牲畜,牲畜一生短暂,此世一了,或许下辈子还有机会当人。
他默不作声,心思却全在脸上。
“你看,连你都觉得苦。”莲升抬臂,作势要变出金莲。
引玉拿起烟杆快步上前,蓦地将杆柄打在邬冷松的肩头。她还有一些话想问,可不能让邬冷松就这么走了。
烟杆敲肩,吕倍诚肩头的命火忽地闪现。这火还算旺盛,有这般命火之人,印堂万不该有死气,想来吕倍诚的死气就是邬冷松带来的。
邬冷松害了吕家不假,但对吕倍诚还算好,从始至终未伤他性命。
“当时在吕家门外跪地的,是你还是他。”引玉忽问。
邬冷松不敢动弹,亦不敢看引玉的脸,埋头说:“是他,但那时我已在壳中。”
“难怪,那时吕倍诚还挺真情实感,不过他荒疏多年,图谶竟还能读得那么流利。”引玉哼笑。
“是我上了他的身,要挟他重归五门,他不得已照做。”邬冷松冷汗直冒,“ 当日诵图谶的是我,后来扶乩的也是我。这些年我作为鬼魂游荡阳间,多多少少有些心得,刚好能抵挡期间变故。”
“当时做那些的如果是吕倍诚,想必他到现在也还在昏迷。”引玉并非看不起吕倍诚,只是与灵命和无嫌相比,他弱得堪比蜉蝣,而这邬冷松,姑且还算得上飞虫一只。
“但我至今还是想不明白,邬嫌……”邬冷松怕归怕,却还是想一解困惑。
莲升伸出一根食指,将引玉敲向邬冷松肩头的烟杆抵开,冷淡地说:“我们二人没有主动提起的,一概不许多问。”
邬冷松早猜到此人不好交涉,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
他说不出求饶的话,哑声只道:“我这些年流连阳间,似乎事事都未做成,想扭转观喜镇的局面,却无从下手,想为五门出力,也并未出成。”
“你不是无从下手,是怕。”引玉仰头,看向吊顶下那晃悠悠的木人,“它说的没错,你就是懦弱。”
邬冷松竟也不怒,连气息也不见有变。
“说起来,邬家宅子外面有个湖,那湖底下是不是有东西?”引玉状似没来由地问了一句,“我知道邬家迁过一次,但不清楚具体是因为什么。”
邬冷松有很长一段时间,只在观喜镇附近游荡,后来听说五门有变,才伺机上了吕倍诚的身,之后便一直在吕家了。
听到老宅外的湖泊,他一时还想不起来,良久才说:“似乎是有一个湖,湖底下能有什么东西?”
这本是引玉问的,如今还被他反问一嘴。引玉心觉好笑,收回了烟杆,说:“算了,问也白问,看来你也不知道。”
邬冷松惴惴不安,他思绪飞远,湖,湖?
他回神,徐徐说:“我在世时,邬家还在沸洪县,如今那宅子粗算只有两百年历史,未及我岁数的一半。是因为后来人算出,现在的住址阴气更重,更益玄门修行,所以才剑走偏锋地迁了过去。”
这么说,引玉才回忆起邬家的诡异之处,她自幼便觉得那地方阴气盛,但附近又没有鬼魂,便以为是因为邬家盛名在外,所以寻常妖鬼不敢现身,只敢暗中窥探。
邬冷松沉声说:“我不知道这事和你问的湖有没有关系,那时候我担心选址出错,还去看了一圈,没看出任何不妥。”
引玉若有所思,慢腾腾退了回去,“邬家地底的阴气可有变过?比如变换方位之类的。”她怀疑那底下的东西,到观喜镇了。
“应该没变过,否则邬家还会再迁。”邬冷松说,“邬家能一直稳坐五门之首,一半原因就在住址选得妙。”
“说回你。”引玉往靠墙的医疗椅上一坐,双腿交叠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暴露身份会面临什么。”
邬冷松没有说话。
“不论是鬼魂夺舍活人,还是直接上身,都是不可轻恕之事。”莲升冷眼视之,“你曾承鬼牒,下过两际海,也应该明白个中规矩。”
邬冷松怎会不明白,他当时身在五门,却教死人夺舍,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如今自己竟也做了一样的事。
病房没有开灯,引玉懒散坐着,眯眼看向墙上的时钟,隐约能看清时间,竟已是夜里三点过。
她后倚着仰头,对耳报神说:“在观喜镇时,你还嫌脖子上系着绳像吊颈,如今反倒自己吊上了,有那么值得回味么。”
耳报神是熟能生巧,猛地一荡,收枝时正巧落在引玉怀里。
它又伸出枝缠住引玉的手指,眼珠疯转着,说:“我还以为你们要上演那一逃一追的戏码,又或者要大打出手,毕竟这姓邬的以前脾性够疯,我不服气,他就变着法子折腾我,我那时候还以为,家仙都是被逼着当的!”
引玉嘴上笑意渐隐,容那根枝将自己手指缠着。
邬冷松没有辩驳,想来瞒也瞒不住,就如同观喜镇的惨案,总有一日会败露。
“家仙并不都是这样,别家的家仙是靠香火供奉招来的。”莲升神色凛凛。
耳报神轻哼,别别扭扭地说:“我又没当过别家的,怎么知道旁人还会被善待,这姓邬的竟还怀疑我,我要真当别家家仙去了,哪还会被无嫌淹在池子里,这一家子果然都不是好东西,不知道敬老,也不晓得爱幼。”
莲升紧皱眉头,灵台又是一痛,那失落感越来越明显了。她瞥向窗外,只觉得观喜镇地下的金莲业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心头。
引玉见莲升神色微变,猜到是金莲又遭变故,当即想起身往外走。
莲升心如火燎,说出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决绝冷漠,“既然如此,那就送他下阴曹。”
邬冷松双目一瞪,周身发起颤,原先的冷静全部毁于一旦,他还是怕,怕成牲畜!
耳报神没说话,将引玉一根手指缠得越发紧了,它是想让邬冷松吃吃苦头的,但又不想叫邬冷松觉得自己仗势欺人。
它可真是难办,要是它能有引玉和莲升一半的厉害,它自己就能把这坏东西送走。
莲升手上已绽出金莲,金光直逼邬冷松面庞。
邬冷松惊慌失措,忙不迭从吕倍诚的躯壳里滚出,一出来就是匍匐之姿。他本不想如此狼狈的,奈何这金光厉害,叫他一心只想跪地求饶。
“我、我……”
“有错而不知改,现在该是你偿还的时候了。”莲升一抖手腕,金莲便赴至邬冷松头顶。
邬冷松惶惶瞪眼,岂能说自己无过,他本就是因错而逃,好巧不巧的,一头撞上了“活阎王”。
罢了,能躲一朝一夕,如何躲得了千载万载!更何况,他根本不想在耳报神面前狼狈潜逃。
莲花一降,地上鬼魂顿时消失,走得可谓无声无息。
耳报神怔怔地看着,眼珠子半晌没动。
邬冷松在世时声势浩荡,死后却好比落英化泥,差距是一个天一个地,叫人始料未及。
看着邬冷松离开,耳报神竟不觉舒爽,或许是因为这人离开太快,它毫无实感,也可能是因为,这人受到的苦痛,远不及他留下的烂摊子的半丝半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