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72)
她似乎一直恪守着人妖两别这一世间常理,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疏忽,便害得许千里遭人诟病。
良久,林醉影又说:“于是他就往灵犀城去了,我们约好,在第二年的春末见面,彼时他会从西边回来,顺手为我带上沿途的一些好看簪子。”
她苦笑扶向还是没有梳齐的发髻,说:“我喜欢各式各样的簪,或金或银,或玉或木,他最是清楚。”
引玉一时无言。
“可惜了,到第二年春末我也没见到他,那时芙蓉浦已陷入血光之灾,我在井底日日观天,总是担心他有一日忽然闯入,陷入石珠幻象。”林醉影一顿,颤声说:“也幸好,他没有来。”
她像呵笑,又像是轻叹,转而看向薛问雪,眼里露出期许,“你能和我说说他在外的事么。”
薛问雪修行多年,不论是待人待事,都秉持着事不关己的态度。于他修行无益的,他多一眼都不会看,多一句也不会听,如今他却是微微一愣,孤寂的心被猛烈一撞。
要描述一个仅是点头之交的人,对他来说难比登天,但他不想在林醉影这苦命人脸上看到更多的失望之色,不得已,逼着自己思索了一番。
林醉影在等。
薛问雪思绪混沌,良久才说:“许千里……他是个极好的人,看似冷漠,一颗心却炙热无比。不论何人陷入苦难,只要被他撞见,他都会施以援手。”
“我知道。”林醉影挤出笑,“否则我当时如何骗得了他,他心肠好,也容易受骗。”
薛问雪不敢多与林醉影对视,他极少自省,如今却不由得想,如若当时他和许千里一道,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灾祸。
他继续搜索枯肠,唇齿干燥地说:“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说,我想那应该是许千里选择自毁灵台的根本。”
“什么?”林醉影急不可耐。
“在我那一次约他论道时,其实我发现。”薛问雪微顿,字斟句酌道:“他已有好一段时日没有突破境界,修为也略显昏滞,脸上还显露出衰颓之色。”
此事林醉影根本不知道,她面如死灰,问:“为什么,他从来不瞒我,此事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不说!”
“我以为他是陷入瓶颈。”薛问雪气息微滞,“但他那时坦言,他不能再继续突破境界了,并非做不到,而是心愿如此。”
天底下,哪个修仙之人不想成仙,这念头一冒,便已是功亏一篑。
林醉影忽然泪流满面,脆弱尽显,两片唇颤抖着磕碰在一起,说:“我曾经问他,能陪我到几时,那时他竟像寻常凡人一样,和我说一些白头偕老的玩笑话。”
“我啊,当是玩笑,因为他悟性极高,根骨奇佳,照这么修下去,一定是能成仙的,成仙何来的白头偕老。”她哽咽,继续说:“而我的确有命尽之时,我早些时候受过伤,伤了根骨,是不能继续炼化妖丹了,这次若非有无嫌相助,我怕是早就命丧黄泉。”
引玉一愣,心说就算许千里能继续修行,也未必成得了仙。
在如今这暗沉天日下,原该能成仙的人数不尽数,许千里是,而那祥乐寺里的扫地僧也是,只是如今天门紧锁,众人何以成仙。
林醉影叹息,“若非答应要和我白头偕老,他一定还能继续突破,哪里犯得着和妖同归于尽。”
良久,薛问雪口中吐出一句:“道法自然,不畏死,便是生,或许许千里的道已经大成。”
“多谢。”林醉影听得出这是安慰。
引玉站了许久,看林醉影似乎冷静了一些,不会再往朱栏外撞了,这才朝薛问雪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推门,把酒拿进了屋。
莲升跟进去说:“趁天门未被撞破,如今还进不了小悟墟,去不移山看看也无妨。”
“是要去,龙娉的踪迹要找,当年之事也要弄清楚。”引玉拂开酒坛上的雨水。
廊上,林醉影魂不守舍地转身,抬手扶上门框。她眼中噙还有潋滟水光,似乎有话要说。
引玉知道林醉影想说什么,她拔开酒坛封布,低头嗅了酒香,说:“你如今的状况不适合离开芙蓉浦,我会替你探查当年之事,你安心养伤就好。”
林醉影终于笑了,颤声说:“多谢。”
到底是头一批被置在湖底的酒,年份久远,闻着醇香醉人。
引玉看向门外的薛问雪,问:“尝尝么,香着呢。”
莲升往桌上轻叩两下,不咸不淡地瞥了引玉一眼,这人邀人共饮的姿态,和在天上时没什么两样,都跟狐狸似的。
哪料薛问雪不受诱惑,握剑拱手说:“仙姑慢用,自打踏上修途,我便鲜少沾酒。”
“可惜了。”引玉不劝他,目光往门外一眺,见阮桃探头探脑的,似乎对酒很是好奇。她可不想把酒分给不懂喝的人,摆摆手说:“既然如此,你将阮桃一并带走。”
仙姑都发话了,阮桃怎能不从,嘟囔着转身说:“好奇怪的味,我还是头一回闻到。”
檐外大雨滂沱,廊上全湿,大敞房门的屋子又如何幸免,地上自然湿了大片。
直到一人一妖带着僵鬼走远,林醉影才踏进门,踩得雨水哗啦响,听见这声音,她似乎没有原来那么怕了。
可惜这酒只有引玉一个人喝,莲升是喝不了,而林醉影是不能喝。
桌边,莲升一瞬不瞬地看引玉喝完又满上,待到第七杯时,忍不住按住对方的手。
引玉喝酒不容易上脸,面颊还是白惨惨的,朝莲升睨去一眼,说:“这是我亲手捞上来的,不给喝了?”
莲升淡声:“一会儿别醉到满嘴胡言,让我哄你入睡。”
“我看你才是在说胡话,我何时说过醉话?”引玉似笑非笑,指腹往杯壁里一抹,故意沾上些许酒水,抬手就朝莲升唇角碰。
醇香酒气蹿入莲升鼻腔,她连后仰都慢了几分,就好似钝住了。
引玉收了手指,托起下颌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酒量,光闻着气味就不行了。”
莲升神色不变,眉心的花钿却艳到滴血,若非她坐姿端正,许是早就被发现醉意。
林醉影看了看这两人,垂着眼灿然一笑。
她是寂寞久了,如今面前坐了人,便忍不住说起当年的种种,她从芙蓉浦被染尽血光起,细说自己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又说自己是如何削竹成棍,一根根插到地上。
那些日子太孤寂了,她常常以为,她成了这天地间唯一的生魂。
说了许久,林醉影口干舌燥,不得不打住,她一颗心因为许千里的事不断下沉,如今更容易耗费心神,光是坐着就已经累得不成样。
“乏了?”引玉温声,“那便歇一歇。”
“我该回井里了。”林醉影扶桌起身,抬手把鬓发往耳后绕。
引玉看出林醉影眼底的颓靡,许是因为许千里,林醉影的魂力竟又弱上了一些,只好说:“我送你回去。”
“别送我。”林醉影回头,“往前这二十年,我一是为了等你,二是为了等许千里,千里我怕是等不到了,幸好见着了你,你可千万别送我,省得我不愿意回去了。”
引玉走上前,抬眉说:“那我可就更要送你了。”
林醉影欲言又止,少倾怅惘一笑,说:“那便有劳,你不必担心我,我这些年也都这么硬挺过来了,回去后且容我缓上一缓。”
引玉走到廊上,撑开纸伞说:“认识你之前,我便有听说,芙蓉浦的主人风华绝代,我还想再看一看,你在花楼间游刃有余穿行的模样。”
林醉影没应声,扶着栏杆一步一顿往下走,她心下觉得这是不可能之事。
不过在楼下见到那口井后,她竟硬生生扯起嘴角,像是为了安慰自己,说:“等着吧,再来个百年,我一定能恢复如初。”
“我料也是。”引玉说。
“你何时离开?”林醉影问。
“尽早,昨夜已经歇得差不多了,也许今日等不到傍晚就要走。”引玉垂眼,“这段时日到处奔波,我们是一步也不敢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