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47)
不是,莲升垂眼看着手里那几寸布料,觉察到引玉醒来,才扭头去看,淡淡说:“头次见你如此不胜酒力。”
引玉捂着头,半晌才想起来,自己哪有喝酒,睡着前明明是和莲升云雨了一番。只是梦里种种尚还真切,她一时竟没发现莲升话里夹了几分戏谑。
她装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含含混混问:“我睡了多久。”
“不过半日。”莲升轻哂,“怎的,以为自己又睡足两日了?”
引玉真就这么以为,上次不过是梦到二三旧事,就睡了两日之久,此番梦到的时日,怕是掰着手指也数不清。
她按着眉心,手脚才经欢愉,还酥懈无力,突然明白过来,她哪是做梦,分明是因为深埋在灵台里的记忆全部复苏了。
“睡足两日倒也好。”引玉耷拉着眼打趣,“那样我非要夸你得劲不可。”
“如今不得劲?”莲升睨她。
引玉往唇上碰了碰,说:“莲升,我的唇又燥了。”
莲升当她随口说着撩拨人玩乐,继续穿针引线。
引玉侧身看去,微微一惊,说:“你还会针线活?”
莲升面露微愠,淡声说:“你睡着的时候,这木人喋喋不休,我倒是想堵住它的嘴,可下回去了那噤声术,它免不了还要继续唠叨。”
木人哼了一声,木眼珠狂转。
引玉刚要下床,脚还未挨着地,便听见莲升一声“鞋”。
莲升勾了几针,竟是在给木人缝个新的绣花小裙,说:“说是旧的泡水里泡坏了,颜色也不鲜艳,一整晚说我们怠慢老人家,骂得属实难听。”
耳报神憋不住了,当即说:“你俩可不就是苛待老人么,不同我说事也就罢了,话都不愿陪我说。老人容易寂寞,你们就是明知故犯,再说,什么叫骂得属实难听,我说的都是实话,何来的骂。”
只见莲升手里银针一动,离木人那眼珠子不到半寸远。
耳报神当即不说话了,它也只敢偶尔动动嘴皮子,这真枪实弹一来,哪还有胆。
引玉穿了鞋袜,问:“康家可有让人过来?”
莲升缝完最后一针,将那绿花裙子往木人脸上一盖,说:“如今康家换康喜名临时管事,那康觉海烧伤未好,不知熬不熬得过这几日。晦雪天如今只余一城门未关,不过已有人在那边把守。”
“康家还未完全封锁城门,也不知邬嫌是什么意思,不过,想来一定是要坑害人命的。”耳报神呶呶不休,又说:“虽说如今所作所为不一定是邬嫌本意,但全都是她咎由自取!”
“厉坛之祭许是不会提前太多。”莲升淡声,“还有一事,钟雨田的尸体在雪里被人发现。”
引玉早有预料,那人四处惹是生非,惹了康家不说,还把自己作成了过街老鼠,在晦雪天里人人喊打,这样的人,又怎能活得久。
“那尸体我看了,脖颈硬生生被扭断,不是寻常人所为。”莲升说。
“他合该一死,谁杀都一样。”引玉不以为意,走去看了莲升给耳报神缝的那碎花小裙,啧啧称奇,说:“这新料子的确够鲜艳。”
莲升径自倒了杯温茶,送到引玉手边。
引玉浅抿一口润喉,说:“不过半日,竟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康家如今是无暇管顾其他事了,光是准备祭坛事宜,便足够让他们费尽心神。”莲升起身,推开窗往厉坛的方向看。
冷风入室,引玉已不会再犯哆嗦,有灵台神光护体,这点寒意算不上什么。
从客栈往外看,自然是望不见厉坛的,不过么,如今已见不到源源升起的黑烟,此处的天好似白净了不少。
“这什么东西盖着我的脸,裹尸也不带这么裹的,我老人家啊,当真是没福气。”耳报神用稚嫩的声音唉声叹气,又说:“下回再不和你们多说半个字,多哼一声都显得我无理取闹。”
引玉听得两耳嗡嗡,索性把木人那盖在身上的碎花裙子给它取下来,慢吞吞为它换上,说:“少说两句,省得把福气说薄了。”
耳报神当真不吭声了,只在引玉给它换好衣裳后,双眼转个不停。
莲升回头说:“我让店小二去盯着康家,应该有消息了。”
半刻后,店小二来敲门,那门敲得极轻,不留心还真听不到。
许是被“掌柜”那日灰飞烟灭的惨状吓着了,这店小二越发谨慎小心,进了门小声说:“二位仙姑,姓康的让人今夜回去打扫城中的宅子,怕是要搬回去了。如今已有不少人在厉坛边上看守,那火势一灭啊,不少僵从里边出来,如今城里遍地是活死人!”
莲升冷声:“无嫌竟任由那些僵从里面出来,原还以为那是她特地养在里边的。”
引玉垂眼思索,说:“你说无嫌会不会去康家找那只玉铃。”
莲升沉默。
引玉倒觉得无嫌像是会去的,她努了下巴令店小二出去,门关上后,才说:“无嫌若要去看那玉铃,必是神志清醒时才会去。”
“你想去守她。”莲升心领神会。
“她必还有话想说。”引玉颔首,起身时将耳报神往怀里一抱,省得这木人嘴上不说,心里骂骂咧咧,说:“趁早去,等康家的仆从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她已成役傀,要等她清醒,怕是比登天难。”莲升弹指打开房门,手腕一转,一把纸伞现于手上。
“试试。”引玉举起怀里的木人,晃晃说:“我此前怎不知你如此心灵手巧,你给它做衣裳,怎么不见给我绣手帕?”
莲升朝引玉怀里那木人瞥去,可不觉得自己有多心灵手巧,线脚粗糙,缝得那叫一个不伦不类,是那木人看不到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否则定又要挑剔半天。
“我给你画过莲花,你给我绣帕子,不算过分吧?”引玉好整以暇地看她。
“倘若你非要不可。”莲升不大自然地说:“那就给你绣。”
过长廊,谢聆推门而出,一副准备妥当的模样,连剑都握在了手上,不再捏着长命锁不放。
他见两人要走,往门外一跨,说:“你们要去厉坛?”
“不是。”引玉摇头说:“去康家一趟。”
谢聆连忙道:“那我……”
“你在这。”莲升说。
谢聆面露不甘,抿着唇不发一言,他的面色还是不比死人,眼下青黑越发浓重。
“知你急着报仇,尚不是时候。”莲升淡声。
谢聆握剑柄的手背青筋隆起,哑声说:“那何时才是时候,我的仇一日不报,一日不能安睡。”
莲升目光一斜,说:“那时我会告诉你。”
谢聆闭目,咽下哽在喉头的么愤懑,气息浊重地说:“我见掌柜身上已无鬼气,言行举止又和之前不同,那夺舍他的鬼可是你们所灭?”
莲升只道了声“是”。
胸口虽还堵着近要溃堤的恨和怨,谢聆睁眼,却畅快地道了几声“好”,转身走回屋里,说:“便听二位的。”
康家守门的两位奴仆早不在了,这段时日都是他们在看守,也没个人接班。他们冷得差点犯病,见康家不另外派人过来巡查,干脆在外边找了个避风的地方。
门嘎吱打开,像是被风吹开的,偏偏又开得不疾不徐。
莲升撑伞,遮着引玉步入院中,一路往祠堂的方向走,到祠堂,却已不见檐上玉铃,地上却有零星玉屑。
玉铃万不可能是康家人捏碎的,只能是无嫌。
引玉仰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呵出白气,说:“来晚了。”
被抱在怀中的耳报神冷哼一声,咿咿呀呀,听着像小儿学语,说:“邬嫌那人机灵着,那使役她的人也不见得愚钝,怎能叫你们轻易找到?可别一个不留神便踏入陷阱,以肉喂虎!”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但引玉还是捂了它的嘴,轻嘘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