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14)
老夫人杵着拐杖,挤出笑说:“不知仙长们大驾光临,康家有失远迎。”
为首的女修是一副僧尼的扮相,只是未剃度,长发披散着随风扬起,姿态的确随性从容,眼底却好似藏了几分刻薄,像是避世妒俗的隐士。
老夫人恭恭敬敬问:“不知仙长如何称呼?”
“你无需知晓。”那女修道。
老夫人一愣,却不气馁,慢腾腾挪近一步,又说:“几位仙长可要到康家小坐?这晦雪天风大雪大,四处都是邪祟,若要驱邪除鬼,也得先休息好,喝杯热茶才是。”
无嫌毫不领情,脸上没有笑意,模样冰冷。
老夫人心里登时没底了,讪讪说:“仙长们可还有事要忙?”
这回,无嫌倒是开了口,说了声“是”,她眸光寡淡地扫向老妇身后众人,又道:“让开一些。”
老妇连忙避开,见状鼓起一口气说:“不知我这几位小辈,可有入得了仙长眼的?”
人群里,康觉海不声不响把身边人挤开,想要站在一个最醒目的位置。在看见无嫌抬手指来时,他双目锃亮,忙不迭挤出人群。
不想,无嫌摆了手指,又重新一指,说:“你,出来。”
被指的不是康觉海,而是……康香露。
那一瞬,所有人都僵住了,包括康香露。
老夫人脸上的笑顿时挂不住了,咽下数次唾沫才稳住心神,连忙说:“香露,还不出来,让仙长好好看看你。”
康香露瑟缩着抬头,终于看向了远处那披发女修,只是对视一眼,她便觉得,无嫌那双眼里含了太多的憎恶。
那些憎恶,或许并非冲她而来,可对方眼里衔恨不假,这样的人,当真会是正派之人么。
站在边上的康觉海脸色变了又变,挤出声说:“你敢去!”
老夫人就在康香露边上,见状往康香露背上一推,硬生生将她推出了人群。
康觉海愣住了。
老夫人压着声对康香露说:“仙长让你去,你就老老实实去。”
众人纷纷避开,让康香露站到了最前。
无嫌慢步走到康香露面前,伸出一根冰冷的食指,往对方眉心一碰,又抬起康香露下颌,好似无心无情地打量了两眼。
康香露是怕的,一是因她早知自己体质特殊,二是因,这人太过冷漠。
老夫人悄悄打量,心急如焚地问:“仙长,不知我这孙女资质如何?”
“根骨奇佳。”无嫌收回手,转身说:“你且先随他们回去,迟些,我去康家接你。”后面半句不是对老妇说的,而是对康香露说。
老夫人喜上眉梢,连忙说:“多谢仙长!”
远处窸窸窣窣一阵响,康香露周身绷得紧,惊弓之鸟一般。她听见动静连忙扭头,看见被大雪裹白的松木后,藏着两个小孩。
这段时日总是在康家门外守她的孩童,竟追到这来了。
康香露的泪水总是很浅,眼眶倏然一热,无声地流出泪,她可配不上这俩小孩的追随,她不过是多施了一勺粥。
老夫人见她双眼通红,急道:“哎哟这孩子,竟还喜极而泣了。”
无嫌淡淡瞥去一眼,不甚在意。
老夫人想和各位仙长多谈上几句,趁热打铁道:“仙长若是来驱鬼,那得往城中走,城中的孤魂野鬼才多!”
无嫌捻起手中佛珠,说:“驱鬼一事先放着,我们有一‘物’要寻。”
“何物?”老夫人搓搓手,“这晦雪天我们熟,什么都躲不过我们的眼,仙长您尽管说,我们一定言无不绝!”
无嫌只是冷冷看她,却不说自己要找的是什么。
那段时日,晦雪天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无嫌等人毫不留情,看似是修士,可搜起屋来状似邪魔,冷漠得不像活人。
自雪中碰面那日后,康香露跟着回了康家,那段时日,她是连房门都不能出,门外一直有三五个护院在守她。
康家祠堂里,老夫人盯着家谱说:“把她的名字和生辰添上去。”
到底是康家蝼蚁不如的庶女,边上老婢说:“可是,小姐的生辰只有那过世的贱女才知道啊。”
“翻,去翻她的遗物。”老妇神色不善,“名字得添上,否则仙长要是问起,可不好交代。”
“那贱女是妓子出身,她死的时候,所有东西都跟着埋进土里了。”老婢为难。
“挖!”老夫人冷声。
老婢只好去掘了康香露生母的坟,果真在遗物里找到了康香露的生辰。
在把康香露的名字和生辰添上族谱后,康家一位向往修仙,却因根骨入不了道的门客说:“老夫人,小姐这是鼎炉体质!”
“何意?”老夫人不解。
那门客说:“那位仙长将她要去,怕不是要收她当弟子,而是想采补!”
老夫人听得心中一凉,过了许久,她摇着头挤出声说:“到底是贱女所生,也是一条贱命。无妨,既然仙长要了她,日后不论怎么说,我康家都能多一条生路。”
几日后,那群修仙人没找到想要之物,无嫌只身前来,在康香露屋中过的夜。
守在门外的护院全昏迷在地,其中一人竟被活生生冻死了。
路过这偏院的下人以为此处进了歹徒,想进去一探究竟,被一道气劲撞飞老远,方知是仙长设下禁制。
翌日,康香露跟着无嫌一起离开,也是自那夜起,她身上便沾了寡淡仙气。
有根骨奇佳者见康香露身上带有仙气,以为她在一夜间成了仙,便四处宣扬康家出了仙人。
老夫人得知坊间流言,不免羞臊,后来干脆将计就计,对身侧仆从说:“那就对外称,康香露被点召成仙了!”
……
狂风大作,将远处的灰烬卷了过来。什么尘埃沙粒,全都穿过了康香露的身,直接扬远了。
康香露灰白的魂凝视着浓云密布的天,哽咽着说:“她啊,倒是待我好,不曾打我骂我,还和我日夜亲近。我伴在她身边一段时日,心里知晓,她并非寻常修仙人士,她可比我见过的修士都厉害多了,呼来的是真的风,唤来的也是真的雨,还能无翅而飞,潜海遁地。”
康香露微作停顿,哀声说:“那可是仙人才做得到的,只是我跟在她身边许久,也不曾见她上过什么白玉京,也不见她与其他仙人会面。她越来越苍白,失魂落魄的时日也越来越多,有时候我看她甚觉陌生,也不知她壳里的究竟是谁。”
引玉知道,这说的根本就是无嫌,所谓失魂落魄,那是因无嫌成了役傀!
她心下还有不解,又朝祠堂指去,说:“香案下有一佛龛,佛龛里供的是一尊双面佛,是无嫌赠康家的?”
康香露说“是”。
“龛中像……是无嫌?”引玉接着问。
康香露摇头说:“那不是她,但她想让晦雪天独属那尊佛,好让其他神佛都进不了晦雪天。”
她一顿,挤出浅淡一笑,说:“她还同我说过,她是杀生入道,得一直取人性命保住修为。”
害人性命,取鬼祟阴气,这才是无嫌修行的路子。
引玉蹲久了,站起时眼前一黑,不由得往莲升身上歪。
莲升抬手抵住引玉的背,说:“无嫌的确是杀生入道。”
“我想也是,我看她眼里总是噙着恨,料想她应当不是真的一心向善,即便她穿着僧尼长袍。”康香露又说,“后来我才知道,她果然当过神仙,不过被撤了职,再进不了白玉京了。”
“她如何说的?”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上偎。
康香露面露迷茫,说:“我不知道,她不曾跟我提起缘由,只说自己曾在白玉京坐观人间。她手里倒是常常把玩一只十二面骰,不知是不是仙界法宝。”
听到十二面骰,引玉猛朝莲升看去。
莲升神色骤变,“她可有说过,十二面骰从何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