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02)
引玉听得一愣,一时间说不出话。
“将她埋了吧。”莲升淡声。
缚住男子双手的金光陡然消失,他双臂沉沉落下,铁锹哐当一声砸至脚边。
男子泣不成声,双手无力也就算了,好像连腿也跟着软了下去,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磕了个头说:“康家作恶多年,不知两位仙姑能不能替晦雪天铲奸除恶。”
引玉慢声:“可我不是仙姑呀。”
男子猛一抬头,双眼噙泪。
“想来,来过晦雪天的修士应该不少,可这里的鬼还是不见少。”引玉还在捻着两根手指,“给康家撑腰的人应该本事挺大,寻常修士帮不了你们。”
男子用力磕了几个头,磕完不发一言地爬起身,凿起厚雪下的冻土。
引玉所言不假,康家背后的可是无嫌,无嫌是进过小悟墟的,凡人和神仙斗,那不是鸡蛋碰石头么。
男子凿了半晌才凿出个窟窿,也不恼身侧那两人明明有“仙力”却不出手。他抬手抹汗,气喘吁吁道:“能恳请两位仙姑替阿沁做件事吗。”
“你说。”引玉说。
男子扭头朝她俩看去,哽咽道:“那戏怕是要开唱了,就在城中老染坊后面,两位仙姑……可否替阿沁去看上一眼,当是了了她的一桩心愿。”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引玉问:“城里所有人都能去看戏?”
“是,那个戏班子从外面来的,连康家都请不动他们。他们不收百姓钱,在染坊后撘台,谁都能去看!”男子说,“那戏班子似乎有神仙护佑,来了这从未撞过鬼,有些人虽然对唱戏无甚兴趣,但想要沾沾神力,也都在往那处赶呢!”
从外边来的戏班子,有神仙护佑?
引玉答应道:“那我便去看看。”
难怪今日街上的人那么多,原来是赶着去看戏。
回城的路上,引玉拢紧衣襟,黑沉沉的眼一转,睨着鱼泽芝说:“换作是宅心仁厚的鱼老板,也一定会点头吧。”
“鱼老板?”莲升不咸不淡地开口,对这称呼颇为不满。
引玉改口:“仙姑?”就是不喊“莲升”二字。
莲升干脆随她,平淡道:“去见识见识那戏班子身上的神力,倒也不错。”
她沉默了片刻,语调平平地说:“不过么,换我可不一定会答应。我有过不助人的时候,也有答应了未做到之事。”
明明只是一句半遮半掩语义不明的话,引玉却听得有点难过。
城中还是热闹的,尤其是老染坊后边,那里临时搭了一个戏台子,城里不论是吃饱的还是吃不饱的,都来凑一凑热闹。
台下座椅不少,却只有前排几张坐了人,后边全都空着,一些人宁愿在后面站,也不愿坐下。
远远的,几个人穿过人群,为首者走到一身披大氅的男子身侧,躬身在对方耳边说了句话。
男子听后往身侧座椅轻拍,允许对方入座。
说悄悄话的人双眼放亮,规规矩矩坐下,说:“多谢当家的。”
那身披大氅的,怕就是康家做主的人了。
引玉看不出那人身上有何蹊跷,循着对方目光望去,看见了台后穿着艳色戏袍的花旦。
她掩着嘴唇说:“看出什么神力了么。”
“不曾。”莲升皱眉。
花旦脸上浓妆艳抹,凤眼勾得炯炯有神,身上行当漂亮得出奇,似是这漫天大雪下开得最绚烂的花。
人群中有人说:“这一整个戏班子都是大善人,早听说他们会在别地唱戏,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来晦雪天,还分文不收!”
“我倒盼他们不要来,你看到康觉海那眼神了吗,我怕那花旦根本走不出晦雪天。”显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这晦雪天,外边的人是一步也不愿意踏进来,他们真是……”
“看戏看戏,这戏班子在外头名望颇高,又有神力护身,康觉海未必敢下手。”
“照康家那习性,我看他们没什么事是不敢做的。”
引玉往莲升那边一偎,咬起耳朵说:“以前在小荒渚也看过戏,这样古色古香的却是头一回。”
“依我看。”莲升轻哂,毫不客气地说:“你一个人就是一出戏,没必要还看旁人的。”
“少不了您,没您搭戏,我哪演得下去。”引玉弯着眼说。
台上,丑生已动作夸张地咿呀唱起,逗得人群频频发笑。本该坐在下面的康觉海却离了席,径自往台后走,有几个人跟着他,俱是一副不怀好意的模样。
也不知怎的,台后忽然传来争执声,闹得那丑生都唱不下去,频频扭头往台下看。
看戏的全都伸长脖子往台后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是好奇,有的是恼怒,不愿好好一出戏被那姓康的糟蹋了。
台后传来女子的叫喊声,还似有东西被打砸,啷当作响,刺人耳膜。
“别碰我,你这恶棍!”
引玉眯起眼,却看不到台后状况,刚想走过去,便被拉住了。
“别急。”莲升淡声。
有人在阻挠,却因不敌康家而被打得痛喊不休,那棍棒在肉的声音,比风雪更甚。
台上那丑角连忙跑下台,才刚要出手,就被两个人架住了,不论他如何拳打脚踢,都靠近不了康觉海一步。
看戏的惶惶不安,没人敢上前帮手,这可是康家,他们要是出了头,往后的日子不要过了?
离开晦雪天谈何容易,从这里出到外边,百里的风雪地,又要拔山,又要涉水,途中没口吃的怕是只能吃树皮草根,大的尚能捱一捱,那小的呢?兴许还没走出去,小的就病倒了。
“快走快走!”
有些个怕得不成样子,怕惹祸上身,一声不吭就走了,走时还捂住耳,不愿多听。
原挤满人的地方忽然空了下来,显得何其冷清凄惨。
那花旦跑得衣裳全乱,盔头掉在地上,一些珠玉不知迸到哪个角落去了。
唱丑角的堪堪挣开,捡起边上花枪就往康家人身上招呼,那尖锐枪头一捅,几个上前擒他的人便连连后退。
来看戏的人里就只剩引玉和莲升还站着,引玉冻得浑身疼,干脆往长凳上坐,抬手直往掌心哈气。
“鱼老板,要出人命了。”她双手捂在口鼻前,含含糊糊说。
莲升还不急,只是一勾手指,康家人衣袖里的符箓便随风飘了过来。
那人光顾着拦那花脸丑角,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符飘走了。
看见那符,引玉站起身探头,符上咒文是用鸡血画的,一笔一划俱有洇开的痕迹,看字迹,竟和无嫌的不太像。
“不是无嫌的?”引玉皱眉。
“或许是她身边其他人画的。”莲升把符揉成一团,五指再一张开,纸屑随风散尽。
康觉海大腹便便,似乎浑身都是油水,见状气得不成样子,往台上一站,把戏台上的一只木箱掀了。他似是还不解气,脚踹拳打了一番,把悬高的红布也给扯了下来。
木箱上搁着个神龛一样的东西,神龛里的,是个白脸小木人。木人原是背对台下的,因那箱子一翻,它便从龛中滚出,落在台下,和康觉海打了个照面。
那娃娃模样的假人一张脸涂得死白,把康觉海吓了一跳,他回过神,踹上一脚道:“什么晦气玩意!”
木人又滚了一圈,画出的笑脸怪阴森的。
“你竟敢……”丑角大喊,气得把花枪捅向康觉海。
康觉海差点被捅着,幸好被边上人推开了。
那一推,他后腰撞上台角,反手捂住哎哟叫唤,龇牙咧嘴道:“前段时日请你们入府祝寿,你们拒绝也就算了,却要冒着风雪在这唱,给你们脸你们偏不要?”
花旦一声惊叫,右颊狠被掌掴。
引玉弯腰捏了一团雪,冻得皮骨俱冷,抬手便朝康觉海的后脑勺掷了过去。
康觉海吃痛回头,才知竟还有人坐在这边看戏,刚要发怒,火气顿时消作满腹饕淫,口吐狂言道:“哪来的臭娘们,上赶着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