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74)
引玉颔首,目光只落在莲升身上,指着她额角问:“疼不疼?”
莲升本想说“无妨”,但引玉眼中的担忧叫她忽视不得。她微微一顿,改口说:“疼的。”
如今天上金光全数不见,一片天又变得暗暗沉沉。
引玉知道如果光靠仙辰匣冲开天门,莲升一定会痛如摘胆剜心,偏偏她无能为力。她轻刮莲升眉心花钿,噙笑说:“那你且先受着。”
“我还以为,你有止痛法门。”莲升抬眉。
引玉走回屋中,拎起桌上的酒坛,晃着问:“止痛法门?这算不算。”
莲升想起不久前自己那醉得七荤八素的模样,一时否认不得,索性承认:“有几分作用。”
引玉抱起酒坛,说:“此行我要带上,坛中还有剩余,好酒可不能浪费。”
屋外,薛问雪和阮桃几人已收拾妥当,就等两位仙姑了。
耳报神在廊上喊:“怎这么磨蹭,叫老人家好等!快些启程,我早想和邬嫌好好算账了。”
而阮桃伏在朱栏上往下看,指着楼下那口井,委委屈屈地对薛问雪说:“你不让我去,你看,那井被人占了!”
“那是芙蓉浦的主人,那原就是人家的井。”薛问雪冷声指正。
隔着单薄门窗,引玉听得一清二楚,出去探头一看,才知林醉影顶着风雨坐在井上。
林醉影周身被浇得湿透,身影何其孤寂。那两个聒噪的小丫头竟没有陪在她身边,想来是因为念力耗尽,消失了。
引玉匆匆下楼,变出一柄纸伞,不由分说地塞到林醉影手里,说:“是不想好起来了?”
林醉影咳了两声,拂开脸上的雨水,定定望着远处,说:“我原是想和你一起去不移山的,一半念头被我这残破身躯打消,一半是因为……”
引玉循着林醉影的目光,看见坍塌的屋舍,碎了遍地的瓦片,还有墙面上一些洗不净的血迹。
林醉影说:“这地方因我而成,如今一切未见好转,我自然得日日守在此处。”
她扭头看向引玉,神色有几分像从前,从前那能将生灵玩转手心的千面画妖,“这一劫错不在你,你不过是来寻欢,那毁了这欢场的人才该担负全责,你安心去,我在芙蓉浦静候佳音。”
“不会让你久等。”引玉许诺。
林醉影合伞说:“我回井里,还是底下适合养伤。”
见林醉影又要跃回井中,引玉念头一动,忙不迭叫住她,说:“醉影,且慢。”
“还有事要说?”林醉影回头。
引玉翻掌,一幅画忽然在手上展开,她垂眼凝视画卷,说:“香满衣和云满路余下的念还在我的画里,我把她们还予你。”
“好。”林醉影笑说。
于是引玉伸手穿入画卷,将那两个小丫头的念全数掏出,唇对着掌心轻轻一吹,那些柳絮般的念,便全涌向林醉影。
林醉影使尽全力,将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全部纳入真身。
“多谢。”说完,她终于跃入井中,毫不流连。
檐下,莲升慢步走出,抬手变出黄纸数张,她手如翻花,轻轻松松便将黄纸折成纸扎,一个个有模有样的,车像车,马像马。
可黄纸做的纸扎哪里承得住雨水,所以莲升又分出了金光,将雨水全部挡开。
拉车的马晃尾摆头,和活物无差。
“无嫌真是机关算尽,若非孤风月楼上的那座佛龛,你我定还被蒙在鼓里。”引玉别开望向古风楼的目光,提裙钻进车厢。
莲升跟着上去,掀起帘子一角,好让薛问雪和阮桃等人坐进来。
“灵命以为,无嫌深受牠钳制,不料无嫌根本不是池鱼,她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反要将牠拖入污泥。”她平静道。
“策马。”引玉懒散一倚。
话音方落,两匹马立刻跑了起来,从重云撞出雨幕,撞入晴天。
就好比如今的慧水赤山,局将破,天将晓。
作者有话说:
=3=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出自《诗经·小雅》
“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出自《小窗幽记·集醒篇》
第四卷 完,还有两卷,准备要回现代社会啦
☆ 破我迷局 ☆
第134章
离开芙蓉浦一路南行, 晦雨渐消,盖地的黑云像被打薄,最后艳阳一照,纸扎马车上沾着的雨水全部蒸发, 就好像前两日的大雨不过是迷梦一场。
不过想来, 只要灵命的孽障一日不消, 肉/身一日还在芙蓉浦,雨便停不了。
阮桃扒拉着窗, 离开芙蓉浦有近半个时辰,也仍在朝着来路看。
“想回去?”引玉问。
阮桃依依不舍:“我还没淋着雨, 怎么就走了, 刚才我见天雨中夹着金光, 那雨我要是能淋上,一定能开出花。”
莲升心平气和地说:“那是我施的金光, 用来找搜找地下石珠, 帮不了你开花。”
阮桃翘起的嘴角立刻下塌,念想全被打消。
僵知道阮桃的本意是想开花, 又慢吞吞往脑门上摸,热衷于把自己的树枝摘下来送人。
耳报神恰好就躺在薛问雪的腿上,将这一幕看得一清二楚。它白眼一翻,稚声稚气道:“下回等我老人家再长出一截枝,一定掰下来给你换洗着用,到时你想给谁就给谁, 省得多一个人还不够分。”
是这么个理,可阮桃哪是想要木头人的枝, 拉开僵的手便说:“都说不要你的了, 我自己会长。”她越说声音越小, 其实心里头清楚,别说花了,她现在连新芽也长不出。
薛问雪只是看了阮桃一眼,又目不转睛望向窗外,这段路他有些印象,当年追踪妖迹时,他也路经了此地。
他抬手指向远处村落,说:“当年我追踪那只妖,跟着在那边的村子里停留了一日,村中腥味浓重,生气又足,她恰好身负重伤,薄弱气息完全被掩盖,让我找得昏头转向。”
那村子如今还有炊烟,远远能望见屋舍边有零星几只牛马。
莲升单是投去一眼,飞驰的两匹马立刻慢下半分。她平静发问:“此地离不移山还有多远。”
薛问雪说:“如果是如今这匹马,到不移山边界当还有一个时辰的脚程。”
“一个时辰。”莲升语调平平地复述。
说完,受她使唤的两匹马梦甩马尾,飞快朝那村落奔去,好像十万火急。
“一个时辰,于仙妖而言,不过一个眨眼。”引玉闭眼思索了片刻,眼皮一掀,转而问:“当年村里的妖迹是什么样?”
薛问雪陷入回忆,这段时日他似乎总是在追思旧事,单是这几日花在回忆上的心力,便要比他前边这三十九年还要多得多。
良久,他才说:“那村里饲养有不少鸡鸭,那日不少活禽被生生咬断头颅,一看便是妖怪所为。”
引玉颔首,在心中略作掂量,一个时辰的脚程不算远,如果龙娉再有躲藏之意,这村子也算是个好去处。
“去村中问问。”莲升一动念,两匹马更是疾行如风,踏得一路上尘烟大起。
引玉不由得往后仰身,差点磕着后脑,冷不丁和莲升的手掌挨了个正着。她目光一斜,看见莲升不动声色地坐正身,就好像她刚才听见的动静全是假的。
硌得可响,薛问雪和阮桃也没能幸免,一个瞪眼咬牙,一个泪眼汪汪。
莲升收回手,说:“省得一会还怪我。”
引玉笑了笑,抬臂朝莲升后头探去,五指作梳,轻飘飘从对方黑发间穿过。
她是有意为之,心知自己这一举一动能掀得起莲升心底多大浪潮,她偏还要梳得极慢,牵得莲升发根发酥。
莲升不动声色看她。
引玉这才多用上几分手劲,这回不梳了,往莲升磕着的地方揉上一下,说:“怎的,磕着你,我还不是有理由怪你。”
“明珰。”莲升花钿微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