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322)
莲升步上前,弹指分出金光,按向薛问雪的眉心。
金光入眉,四处窜动的风刀随之消停。
薛问雪的愤懑不得疏解,胸腹痛到躬身不起。他终于热泪盈眶,将怀中骸骨抱得更紧,哭到肝肠寸断。
莲升收起手,“你冷静些。”
白骨的魂早就不见,引玉却觉察到,这骸骨与灵犀城渊源不浅,和宫外泥壁上的浮雕,也有极深的牵连。
她走到薛问雪面前,低头坦言:“进来时,我和莲升看了墙上的泥雕,你是昔日这灵犀城主的长子,是不是。”
薛问雪仰头看她,苦不能言。
“你可知泥雕是何人所留。”引玉又问。
薛问雪直不起身,良久才哑声说:“我是本该被杀的城主长子,留下泥雕的是我生母,她叫……衣蓝。”
作者有话说:
=3=
第166章
已成白骨, 又如何认出?且不说薛问雪离开了那么久。
尘世万物间的各种因果牵连,可不是寻常人能看得见的。
“你如何认得出她?”引玉诧异。
薛问雪怀抱白骨,哽咽到字音含糊,说:“整座灵犀城, 唯她有那手艺, 也唯独她将我看重, 知道我有成仙之愿。”
是了,长子不辞而别, 而身在灵犀城的雕刻者,怎能得知他在外的种种?所以浮雕上, 关于长子离开后的旅途, 全都模糊不清, 就好像那不过是美好祈愿。
所幸薛问雪没有走上歧途,正如浮雕上诉说的那样, 他夙兴夜寐, 不忘修仙。
“我猜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引玉说。
只是, 如果这骷髅真是城主夫人,那她为何会在如斯简陋之地。
这……难不成是她的居室?
引玉微怔,不明白龙娉怎会留衣蓝一命,困她在此,还容她留下浮雕。
或许是有旁人相助。
莲升环顾四周,多年过去, 果然连衣蓝的残魂都见不到了。
她本想追问薛问雪,可看样子, 薛问雪也不清楚当年事由, 遂说:“我们擒到了龙娉。”
薛问雪仓皇瞪眼, 胸膛起伏得越发分明,那些懊悔愤懑,根本无处发泄。
引玉早料到,薛问雪并非冷漠无心之人,他注定修不了他那无情道,这一路上,他光是听见“灵犀城”三字,便已在失控边沿。
她说:“灵犀城本也该走到气运尽头,却是龙娉,造了溃堤的蚁穴,让灵犀城的惨烈无以复加。”
“我知道。”薛问雪怒而发颤,“我知道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
“龙娉不是罪魁祸首,却是杀人凶手。”引玉看着薛问雪,平静道:“我不是为龙娉开脱,只是想告诉你,你当年因何离开,灵犀城便是因何走到这气运衰竭的境地。”
“犀神,和当年被屠杀的众多首子。”薛问雪岂会不清楚,他赤红的眼几欲滴血,“我、我想见龙娉。”
莲升心如止水,不紧不慢地问:“见到她,你想做什么。”
薛问雪差点将怀中白骨箍碎,他的愤恨沿着血液流淌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用力。
他说:“我、我想……”想将龙娉碎尸万段,想令她魂飞魄散,要她尝遍世间千般痛。
莲升光是看薛问雪那双噙恨的眼,便知道他在想什么,摇头说:“不会让你见他。”
“为什么!”薛问雪紧咬牙关,目眦欲裂。
“她已经身死,如今只余魂魄,你是能拿她报仇泄愤,可这与天降诛罚如何,一时的痛比永生永世的痛如何?”莲升神色自若,语调无甚起伏,却带着莫名压迫。
就好比,她又回到白玉京,成了刑台上的处刑者。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能叫一个人生不如死,如何才算酷刑。
只是她的神色太冷淡,淡到口中的酷刑似乎只是平常讯问。
薛问雪僵住,他的确是怒到极点了,这清冷的声音好比镈钟,令他觅得片刻镇定。
是啊,怎能让龙娉轻轻松松地走。
引玉眉梢微抬,朝莲升斜去一眼,一个字没说,只是轻轻地嗤了一声。
“那我暂不见她。”薛问雪闭眼,敛起眼中的恨。
眼里的恨和懊悔是藏住了,可心里的如何藏得住。
他怎么也没料到,那日在灵犀城外,他竟错过了劫难前灵犀城的最后一眼。
他为什么不进去,为什么只是遥遥观望?明明只要踏进城中,就能见到活着的衣蓝。
那是最后的机会了,偏偏他转身离开,从不移山到扪天都,一路东行,从未想过回头。
他以为,他的道在东。
薛问雪好恨,恨世道,恨族人,恨龙娉,也恨自己。
他什么都恨,越是痛恨,就越是懊悔。
边角处,阮桃一声不吭地蹲着,方才独她和薛问雪在这暗室中,她差些以为,薛问雪要尸化成旱魃了,那模样,可是前所未有的可怕。
在她印象中,这修仙的向来厉害,总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合该有泪不轻弹,可方才他忍气吞声,像要吃人。
如今也好,薛问雪不憋了,哭喊了个痛快,阮桃也不怕了。
只是阮桃觉得,薛问雪这模样,似乎比她最伤心的时候还要凄烈,仿佛痛失所有。
她心底有一个声音说,是悔,悔恨交加。
谢音说的。
一瞬间,阮桃茫然无措,总觉得薛问雪哭湿衣襟的泪成了瓢泼大雨,把远在一旁的她也打湿了。
她心口有些许酸涩,不知怎的,也跟着难过。
那声音又轻悠悠地说,这是感同身受,身处事外,却好像亲身经历。
阮桃小声说:“我知道,我学会了。”
耳报神嘶了一声,可惜木头眼再瞪也瞪不大,“你在和谁说话呢。”
“谢音。”阮桃小小声。
耳报神想起来了,这丫头的躯壳里还有个别人的魂,也好,走到哪都不会孤独,寻常树要是在厉坛上扎根二十年不能动,怕是早就疯了。
眼看着薛问雪又要痛哭哀嚎,引玉说了一声“节哀”。她还寻思着,要不要进画一问,怀中猫便一跃而下。
猫儿方醒,神志想来还浑浑噩噩,腿脚也乏,这一落地,差点直不起身。
“归月!”引玉下意识伸手去捞,可连猫毛都没捞着。
莲升弯腰,正想将那猫儿捉回来,却见归月歪歪斜斜地踱到了薛问雪身侧。
准确说,是衣蓝的身侧。
引玉也看到了,她回过神,拉起了莲升的手。
归月未能化作人身,还是那毛茸茸的模样,凑近后往骷髅凉飕飕的指骨上轻嗅,似在怀念。
同在这灵犀城中,归月和衣蓝的确有认识的可能。衣蓝能避开龙娉的耳目,指不定还是归月的手笔。
薛问雪僵住不动。
猫儿哪还能嗅到衣蓝的气息,它站不稳身,跌下后干脆伏着,好一会才口吐人言。
“能与世长辞也算是解脱。”
果然熟识,引玉心说。
“你……”抱着骷髅的薛问雪快要窒息,收声时胸膛大力起伏,久久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阮桃自然也看到猫了,她差些把木人抛开,手方甩出,便听见木人“啧”了一声。
她收手起身,起得太猛,晃悠一下便扑倒在猫儿面前,可谓是“五体投地”。
这一摔,耳报神还真被甩出去了,幸好莲升及时勾手。
木人就跟个回旋镖似的,飞回时被莲升勾住了后衣领,在半空中摇曳不定。
耳报神本想嘲谑一番,可如今这薛问雪还悲痛着,那小桃树又可怜巴巴,干脆忍了。
阮桃伏在地上,想到猫儿还没见过她化人的模样,一时间想哭又欲笑。
她朝猫儿伸出拳头,五指慢腾腾一展,掌心躺着的不是别的,正是铃铛。
是她赠予裴知,裴知还回来的那只。
阮桃讨好一笑,说:“裴知说要物归原主,我收得可好了。”
猫儿这才扭头,是因为灵台孱弱,如今还不能化作人身,所以只是探头朝那铃铛拱去,盯着阮桃看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