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15)
起先因为晦雪天里外两不相干,里边的天灰蒙蒙, 外边却是晴空万里, 天幕就好似拼接起来的两块布,如今……竟浑然一体。
“娟, 娟啊——”老翁颤声大喊。
屋里那老太下不了床,就算应得了声,老翁也听不到。老翁心知如此,干脆把手中衣裳一丢,跌跌撞撞跑回屋,扶起老太便说:“娟, 绿了,晦雪天绿了!”
老太拍拍他的脸, 以为这人是听不到声音, 和人闲聊不得, 憋疯了,叹气说:“什么红了绿了的,耳朵不好也罢,可别连眼睛都不好使了。”
老翁看出老伴不信,便把自己亲手做的轮子椅从屋外推了进来,扶着老太往椅子上坐。
老太任他折腾,就怕一个挣扎,把自己挣摔了。哪料她才刚坐稳,老翁便推起轮子车,健步如飞往外边赶。
什么白雪黑雪全无,晦雪天绿了个彻彻底底。
老太呢喃:“怎么绿的呢,莫非神仙降世?”她蓦地想起此前到访的两位姑娘,她们可不就是去了晦雪天?
“改日去晦雪天走走,不过几步之遥,白日看花,夜里回家,就像年轻时那样。”老翁自说自话,都给安排妥当了。
老太却嘀咕:“以前春不度就是因为晦雪天才易了名,如今这两个地方,是不是也得更名了。叫什么好呢,这郁郁葱葱的,不如叫它……翠流丹?”
“翠流丹?”老翁喜道:“好名字!”
晦雪天的绵绵细雨飘向卧看山,落在老太眼睑上,那一瞬,她眼明心清,好似得神仙恩赐。
边上老翁抬手接雨,讷讷说:“一定就是因为这雨吧,这是神雨!”
天净水取自三千大小世界,承的是天道意志,遏恶而扬善。
不过顷刻,老太竟觉得筋骨松动,周身乏意全消,她如有神助地站起身,目光震颤不定,惊诧道:“颜郎,颜郎看我。”
老头扭头,先是咤异于老伴的腿,接着才后知后觉,他竟然听得到声音了。
两人对着晦雪天伏地而跪,感激涕零。
一辆马车辘辘声离开晦雪天,坐在车里的正是引玉和莲升等人。
几人原是步行,是因那只僵腿脚不便,而桃妖也不曾走过远路,没走几步就眼巴巴望着引玉,嗫嚅说:“走不动了。”
莲升只好就地扎了辆马车,省得桃妖和她的僵叫苦连天。
桃妖倒是见过马车,却不曾坐过,她硬是不肯坐上去,光是蹲在地上摸着木轮玩儿,幸好这纸扎附有金光,轻易摸不坏。
引玉就当带了个半大的小孩,抱臂倚在车边看,倚得累了,才爬到车厢里坐,撩开帘子说:“再不上来,就把你放在这了。”
桃妖哪里肯,她既要帮仙姑找无嫌,又得倚赖仙姑找猫,当即小心翼翼上车,拘谨地坐在角落。
那只僵被包裹得严实,腿脚不好动弹,费了好大劲才坐到桃妖身边。
马车下,薛问雪左顾右盼,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挨着一只僵坐在逼仄车厢里。
纸扎的马齐齐一嘶,终于嘚嘚跑起。
有金光相助,纸扎比千里马跑得还要快,不过眨眼,就快要望不见晦雪天的城墙。
看着城墙变作一线,最后淡出视野,引玉才放下帘子,说:“也好,早日了却此事,也好再往前走走。”
“不错。”莲升应声。
桃妖伏在侧窗上看,如猫儿一般,对万物总是好奇。
引玉倚在车厢里,靠在哪儿都硌得慌,索性没骨头般赖在莲升边上,竟从桃妖身上看到了归月的影子,不由得问:“归月平日是怎么喊你的。”
桃妖懵懵懂懂,只知道猫是猫,迟钝许久,才明白“归月”就是那只乌云踏雪的猫儿,磕磕巴巴说:“阮桃。”
引玉愣住,轻哧了一声,归月多半喊的是“软桃”,可这桃妖在人世间待了多年,把“软”当作“阮”,顺其自然地给自己编了个姓。
“我还不曾开过花,也没有结过桃。”阮桃往自己身上摸,茫然不知所措地说:“以前在寺庙里,有许多和我一样的树,它们都会开花结果,唯独我结不了。”
她耷拉着眼皮,小声又说:“可猫儿不会嫌我,她信我终有一日能开出花。”
边上的僵一瞬不瞬看她,泛白的眼无甚神色。
阮桃带着哭腔说:“我答应猫儿,日后我要是开花,头一朵一定送她,我、她……”她语无伦次,急得不会说话了。
“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于此,何时突破,何时就能开花。”莲升斜去一眼。
阮桃怔住,讷讷问:“可我要怎么修行,我、我不会呀。”
“我以为归月会教你一二。”莲升平淡出声。
阮桃抿住唇,半晌没吭声,归月哪来得及教她,她能化人的时候,归月已经不见。
“桃桃。”引玉指了桃妖,又指向对方身边那满身白麻布的僵,说:“啾啾。”
她微顿,睨向女僵足踝上的铃铛,神色复杂地说:“你见过归月化人?否则怎会觉得这僵像她。”
“见过。”阮桃低声,“她的长发在夜里会泛银光,黑裳是皮毛变的,比我见过的许多人都好看。”
说起归月,她嘴一瘪,想哭却又硬忍着,掰着手指细数起归月的许诺,说:“在夜里无人时,猫会变成人的模样和我玩,她和我说了许多我不曾听说过的事。”
“比方说?”引玉问。
“比方说,天上当真有琼楼玉宇,有御风而行的仙人,有仙音、有神光,她还说晦雪天的酒好,等她拿讨到一壶满的,再带来和我共饮,还说……”
“什么。”引玉心里堵,把莲升的手捞了过去,捏对方腕上木珠玩儿。
“还说月月年年与我相伴,她要带我上白玉京,她住在白玉门上,我的树便栽在一边。”阮桃有些许难过,低着头说,“可我很久没有见到她了。”
引玉说不准归月去了哪里,如果归月真的成了妖,被修仙者降伏……也说不定。
车厢里,薛问雪抱剑静坐,越想越觉得荒诞离奇,人鬼妖神同在一车,且又能沉心闲谈,难道这才是大道所归?
他细细斟酌,竟觉得不无可能,如果世间了无恶念,妖鬼和凡人怎么会不能同存呢。
引玉忽然有了头绪,蓦地看向薛问雪,说:“你四处行侠,定见过妖鬼无数,可曾听说过,一只吃婴孩的猫妖。”
薛问雪方还在思索妖鬼和凡人之事,一个激灵就醒了神,把剑往膝上一搁,皱眉说:“听说过,却不曾见过,那段时日到处都闹妖灾,一处未止,一处又起。”
“你剑压着我了。”同被搁在膝上的花裙木人又翻白眼。
薛问雪只好抱起剑,不疾不徐道:“应该是在二十年前,我当时在追踪一只毛僵,中途听说猫妖吃人一事,但我无暇管顾,毕竟毛僵吃人也是不吐骨的。后来待我擒到那只僵,再回头想除猫妖,却觅不到城中妖气,猫妖凭空消失,留下满城死婴,和无数伤心人。”
阮桃错愕摇头,只字不信,斩钉截铁说:“猫儿绝不会吃人。”
薛问雪不想和一只妖辩驳,自顾自说:“我倒是问了一些人家,知道那只猫是银发黑裳,身上系有铃铛数枚,未见其形,先闻铃响。”
那模样,根本就是归月。
阮桃紧咬后牙槽,咬得浑身发颤,只觉得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抠起指缝便说:“绝无可能,猫儿……只会玩儿蚂蚱蚂蚁,扑蝶捕蜓。”
“是哪一座城?”引玉却问。
所幸薛问雪记性了得,笃定回答:“扪天都。”
“要到芙蓉浦,先经扪天都,巧了。”莲升撩开纸扎的薄帘,朝外边投去一眼。
引玉直起身,歪头往窗外打量,摇头说:“还得先去找康香露,问问芙蓉浦的事。”
这回莲升没有往纸扎马上画两团大红腮红,就连马尾也撕得细致,远远看着与活马无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