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73)
有些人家全数病倒,那叫一个无人生还,屋中尸气冲天了,也无人敢去打理,生怕沾了这晦气病,顶多替这户人把殃书贴上,让路过的人都知晓要避着些。
真要治啊,那得知道病是如何来的才行。既然头批病倒的人都进过草莽山,便得再进山一探究竟。
可是,谁去呢?
村里人你推我让,谁也不想赴死,可总不能叫老人和小孩去,只好由余下的年轻人进山探查。
这一去啊,一个人也没能走出来,全成了僵那样的伥鬼,行尸走肉般,只知道在山林间徘徊,把不明所以的活人引进去。
病死的村民成了疫鬼,都朝草莽山扑去。那里面有股无形之力,在勾着他们前赴后继。
被困在山中,疫鬼只能不断找替,使得草莽山的阴气是源源不绝、绵绵不断。
那些阴气无一例外都被邬嫌的石像勾了过去,未几,崭新的白石变成黑眉乌嘴,其上痕迹斑斑,好似经历了悠长岁月。
邬嫌她,明显是在用疫鬼来养自己的魂精,以阴补阴。
石像被鬼气侵蚀,邬嫌也免不了受噬,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头发却灰白相间,就连嘴唇也沾了死色。
这样已算不得人了,但阳寿未尽,又不能称作鬼。
邬嫌拖着这不人不鬼的身躯下了两际海,在过独木时,海中众鬼竟纷纷噤声,无一鬼手敢探出水面。
过了独木,便见鬼差。
这活人带着肉身下地,鬼差们还是头一次见。
拦么?自然是要拦的,可无一阴差拦得住她。
此人身上的阴气,比他们这百八十年的厉鬼还要凶,还要恶,她的气焰又比判官还要盛!
邬嫌登上冥塔,见一黑脸判官坐在案前,不论判官问她有何盼求,她一字不答。
那判官倒是不戴面具,听声音与如今掌管两际海的也非同一位。
判官猛地抬手,想将步步靠近的女子逼退,不料自己先被锁住了脖颈,鬼魂灵魄硬生生被撕成碎片!
邬引玉看得冷汗淋漓,饶是她再大胆,也想不到邬嫌还做了此等恶事。
邬嫌这是要……杀判官夺位啊。
判官一死,邬嫌还真将其取而代之,稳坐在判官位上,翻阅起案上冥簿。
紧接着,她又做了一件事,她从万千木屉里找到了一册冥簿,那薄薄一册书,和邬家失而复得的孩子紧密相系。
冥簿碎作白蝴蝶,纷飞落地。
她给撕了。
撕了冥簿,就等于此人的命数都不作数,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篡了判官位,草莽山的祭台和石像还在,邬嫌不光能得供奉,还有源源不绝的阴气滋养着她。
她得以窥见一抹灵光,那灵光引着她见到一世外之境,那是——慧水赤山。
可两际海必须有人掌管才行,否则阴阳两界必会出大乱子,而邬嫌要如何“走”,还是个问题。
原先被她杀死的判官,倒是有位兄弟,她借那位阴差的恨和怒,让其手刃自己,终于得以飞升。
此世她是死,亦是生。
新上任的判官脸戴面具,从不以真容示人,便是因为,他脸上被邬嫌刻了“杀神”二字!
刻在灵魂上的印记,怎能轻易消失?
那时邬嫌手握三寸短刃,讥忿道:“像我恨世人一样痛恨我,要恨它个铭肤镂骨,恨它个地老天荒!”
话音方落,她魂飞魄散。
新来的判官恨意滔天,就算手刃邬嫌,依旧不能解愤。
也便是自那之后,五门被迫偿还孽债,门内立下规定,不得再让外姓人上五门家谱,此后也不得再收养外姓人。
新任判官私心作祟,既然要让他们偿债,那便世世代代偿,只要五门香火还在,他们每一代人都需留一魂在阴间,至死操劳。
又是无休止的地转天旋,眼前色彩混淆,如同斑斓墨色泼洒在一块。
邬引玉忽然想起来,她的确是见过邬嫌的,在邬嫌刚进白玉京的时候。
慧水赤山的确有天上仙宫,仙宫亭台楼阁高高叠起,其间霓旌绛节,云霞成绮,彩蝶翩跹。
白玉京连酒酿都是甜的,不苦不涩,入腹后周身如受涤荡,神清气爽。
她拎着一酒瓶,周身轻飘飘地往小悟墟走,轻车熟路的,就跟回自家一样。
小悟墟,那可是佛陀住的地方,哪能沾酒气,偏她就要把酒气带过去。
路上一天兵见着她,忙不迭单膝跪地,行了个大礼。天兵仰头,小心翼翼问:“上仙要往哪儿走?”
“小悟墟。”邬引玉醉醺醺的,话音拉得老长。
天兵登时慌了,犹犹豫豫地挡至她面前,说:“可上仙喝了酒,不如……晚些再去?”
“不成,我如今就要去。”邬引玉一哂,眼珠子往下一转,打趣道:“这路不为我敞啊?”
“不敢不敢。”天兵连忙避开,看那身影近要消失在眼前,连忙道:“今日小悟墟要迎来新佛,那位大人可能无暇见您。”
邬引玉身形顿住,扭过头不以为意地问:“新来的,谁呀?”
“似是从小世界来的,如今正要登仙籍呢。”天兵回答。
邬引玉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子,意味不明地说:“小悟墟倒是好一段时日没迎来新‘法衣’了,新来的是以何道入的佛?”
“不知。”这哪是寻常天兵能知道的。
邬引玉索性摆手:“罢了,和我有什么干系,我还不是得去见莲升。”
“上仙!”天兵慌道。
可邬引玉的身影已经不见,转瞬就到了那万万千千的葫芦塔刹间。
一众佛陀见她,纷纷并掌示好,就连为首的擎灯者也微一鞠身说:“上仙,别来无恙。”
邬引玉的目光越过这一众佛陀,落至最后那新来的身上,对上了一双冰冷又略显阴鸷的眼。
在白玉京至今,她还未曾见过这样的女法衣,这样六根不净的人,是如何得的道?
这么凶戾,这样恨意满身,定是杀生入道吧。
邬引玉打趣:“这样的倒是少见。”
那擎灯引路者听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却不恼,温温吞吞道:“上仙慎言,得入小悟墟的,必是得了灵命尊首肯的。”
灵命,便是这小悟墟里做主的佛陀,远处参天佛像就是照着牠模样雕的。
邬引玉察觉那新来的正在看她,毫不遮掩地回望,说:“既然是灵命允了的,那应当不会出错。”
言辞间,似与灵命僧平起平坐。
擎灯者微微躬身,不再多言。
“你们先忙着,我便不在这挡路了,我去寻莲升。”她眉眼弯弯,和这一众戒律甚多的佛陀比,她实在是太过跳脱。
一众佛陀压根不拦她,随她在这悟墟禁地肆意走动。
邬引玉在葫芦塔刹间穿行,就连路经那参天佛像时也没有行礼。她远远见一莲池,便飞身而去,斜倚在菩提树上,折了一张叶子去搔底下人的发。
下面那仙跣足而坐,厚重宽大的红袍外笼着白纱衫,看似随性大方,偏偏她坐得板正,似乎不好亲近。
她长发散背,只发梢用红绳系起,发顶上那叶片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搔着。
“理理我呀莲升。”邬引玉道。
莲升这才仰头,一张脸果真与鱼泽芝一模一样。
她是鱼泽芝,亦是天刑时的诘问者。
“莲升,今儿喜欢我了么?”邬引玉颇为期待。
底下人却淡声回答:“不曾。”
邬引玉不泄气,邀道:“去看水晶花么,你多陪我走走,多和我说说话,可不就能早点喜欢我了么。”
“可我为何要喜欢你。”莲升问。
“这样我会欢喜。”邬引玉理所当然地答。
站在那草莽山的祭台上,邬引玉迷迷瞪瞪的,心想,原来这段情在一开始时,竟还是她求而不得?
她再一定睛,还是在白玉京,眼前却已不是鱼泽芝,而是那满目阴鸷的邬嫌。
往后百年,她还是常去小悟墟,也常撞见邬嫌,但她只惦记莲升,其他人如何向来与她无关,也懒得正眼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