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69)
少倾,城门近在眼前,城门上有灯火,果然有人在守着。所幸城上的守门人什么也没看见,只有底下的人被身侧掠过的风给掀得一个趔趄。
没有人看见飞奔而过的骏马,也无人看到车厢,戏班子安安稳稳地出了城门。
城墙下那人稳住了身,抱起肩一个哆嗦,怵怵道:“刚才好像有鬼在我身侧撞了过去。”
他边上那人见怪不怪,仗着有康家撑腰,摇摇头耻笑说:“你该庆幸,那鬼没撞进你躯壳。”
闻安客栈门户紧闭,店小二打了个哈欠,把刻刀一收,说:“两位仙姑莫非要把他们送到城门外?”
柯广原快睁不开眼了,眼皮耷拉着,靠在椅子上含含糊糊说:“仙姑就是仙姑,别人出不了的城,对她们而言,不过是薄纸一片。”
引玉和莲升哪是在送戏班子,真要送,她俩早坐到马车上了,何苦打着伞在风雪中走。
厉坛必是要再去看一回的,坛上坛下还有许多谜题未能解开,勾康文舟的妖鬼,尚不知是何物。
引玉明明不怕风雪了,还要一个劲往莲升身边挤,那瑟瑟发抖的模样装了个八成像,说:“也不知无嫌何时祭坛,趁早将那戏班子送走,再到厉坛下看看。”
莲升被挤得路都走不直了,却不恼,反倒还扶住引玉,说:“如果无嫌回来就要准备祭礼,骸骨台边上想必是有人的。”
到厉坛,当真听到动静,但并非寻常交谈,那此起彼伏的,分明是哭声。
康家许多人跪在厉坛边上,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抽抽噎噎,那模样,比康家宅子被烧时还要凄惨。
老夫人也跪在其中,哭天抢地的,差点厥了过去。她身一歪,边上的人全吓坏了,赶忙扶她,掐她人中。
有人哭喊:“小少爷,您怎么就把咱们撇下了啊,你这一走,我们怎么办,老夫人怎么办——”
康家才死了一个康觉海,如今又死一个康文舟,上天明摆着是要康家断子绝孙。老夫人年迈的心经不住折腾,刚睁眼又哭了出来,哭得比刚才还要响。
康文舟果然死了,着实令人唏嘘。
引玉站在伞下,侧头朝莲升一个挑眉,说:“这也是‘怨念’作祟?”
莲升神色平静地看着远处,说:“康家族谱你可还记得?康文舟注定命不长,我把康觉海的生气拨给他,他短暂亢奋了两日,就算没有那把火,他也会把自己余生的生气全部耗尽。”
她一顿,寒着声吐出字:“什么叫泰极生否,这就是。”
引玉侧头打量起莲升,笑说:“我以为你真心要救康文舟,原来闹的是这一出。”
还在白玉京时,她就知道那净水的莲花哪是真清新脱俗,不蔓不枝是真,但表里不一也是真。
“救他有何用。”莲升环顾四周,“不过此事倒也突然,康家人找他许久,他竟被烧死在厉坛上。”
引玉抬手,往莲升心口上一戳,好整以暇地问:“幸好人是火烧没的,不是你害的,否则天道要是问责,我可就要被当成怂恿者一并受罚了。”
“又不是没替你挨过劫雷。”莲升说得好像喝茶饮酒那么简单,“帮你承了就是。”
厉坛边上,有一人被死死压着,他跪在地上,连腰都挺不直,脸闷得发红,难受得连丁点声音也吐不出。
是柳俊。
人人都在哭,却无人怜惜他,老夫人指起厉坛正中那株桃树,弯腰怒火冲天道:“怎么可能是妖鬼,绝不可能,晦雪天里没有妖鬼敢冒犯康家,你再不如实回答,便把你的手脚都剁了!”
柳俊被揪着头发,不得不仰起头,扯着嗓子说:“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就是妖鬼,你们偏不信!”
“你再回答一遍,火是从哪里烧起来的!”老夫人摇摇欲坠。
柳俊一个劲摇头,喊道:“我不知道啊,你们再问我,我也还是这句话!我一步不敢靠近厉坛,怎么知道火是怎么来的,反正它就是烧到了康文舟身上,把他烧死了!”
他一阵急思,继续说:“对,康文舟让我帮他摘叶子,我猜我们看见的女子就是妖怪变的,火一定也是妖怪放的!”
老夫人把压着柳俊的人全部拉开,转而往他身后一踹,使尽毕生气力一般,硬生生把柳俊踹得往前一扑。
“把他给我丢过去,我倒要看看,火是怎么来的,妖怪又在哪里!”她双眼通红,疯了一般。
一众仆从扛起那柳家的公子,一使劲便把人抛到了厉坛上。
这厉坛也怪,明明火灭多时,这地方竟不见积雪,定是设有术法。
柳俊一跌,连滚带爬地起身,身上也不知沾了谁的骨灰,吓得他哇哇大叫。可他的腿被铁链拴了,跑也跑不到哪去,只能一步步战巍巍地走,闭着眼朝桃树靠近。
桃树风吹不动,在康家的记忆中,此树一直没变过模样。
可在有人靠近时,桃树的枝干和叶子竟簌簌作响,狂烈摆动,连紧扎不动的盘虬根茎也鞭地而起,伸长了朝柳俊袭去。
柳俊撕心裂肺地叫,惨叫声穿云裂石。
康家人头次见到桃树作妖,什么符箓法宝齐齐祭出也无济于事。见状,哪还有人管顾得上柳家公子,全都惶惶恐恐地跑远了。
老夫人被背着跑,颠得上气不接下气,吐了一路。
那株桃树显然是被吓着了,枝干猛往柳俊身上紧缠,不管此人有没有伤它,它都要把人往死里折腾。
到底无辜,莲升一翻掌,莲纹弧光一绽,桃树登时变回原样,只叶片还在摇晃,分明在发抖。
柳俊捡起地上那连在他踝上的铁链,跟着也惊恐万状地跑开。
自始至终,桃树不曾离开原地半步,和地缚鬼无甚两样。
“不是说,这桃树将萎?竟还闹得出如此动静。”引玉踏上厉坛,左脚刚迈上去,又慢腾腾收回。
莲升弹出金光,逼得那桃树更是战栗不停,树皮上甚至已露出浅浅裂纹。她淡声说:“濒死之物自知时日无多,自然会不遗余力。”
这等金光,鬼王也扛不住灰飞烟灭,桃树却还是纹丝不动地挺在原处,不见变出人形。
“此树有灵不假,但那粉衣女子,还不知道是不是它化成的。”引玉摇头,往伞柄上一扶,拉着伞将莲升带离厉坛。
莲升不得不收了神通,刚踏离骸骨台,便听见刮刮杂杂一阵响,一阵热意涌向后颈。
两人忙不迭回头,只见原本熄灭的大火竟烧了起来,火焰燎得有十尺高。
“康文舟的确是被烧死的。”莲升凝视大火,在桃树边见到一个躲闪的身影。
只是火势太大,桃树边上的人又畏畏缩缩,那身形模模糊糊!
引玉自然也见着了,还听见此起彼伏的啾啾声,眯起眼问:“是她么。”
莲升轻吹出一口气,硬生生将大火拨得朝两边倒去。
桃树边上的姑娘吓得连忙躲起,她身边有个影子磨磨蹭蹭挪动,似乎……是一只僵。
女子和僵都已藏好,就算大火熄灭,也见不到他们身影了。
“这桃树心里也有怨,明摆着不服无嫌呢。”引玉手上一烫,也不知飞灰大的火星子是何时沾到她袖上的。
想来康文舟就是这么死的,她抬手一吹,火光没来得及燎高,就灭了。
莲升抓起引玉的手,拇指从引玉手背的红痕上抹过。
引玉把手抬高,说:“亲它一下,它就好了。”
“什么治病偏方?”莲升松手,不敢苟同。
“这几日事事顺遂。”引玉转向望仙山,眯起眼凝望夜色中那模糊不清的山影轮廓,“你觉得,我们所做种种,灵命真的觉察不到么。”
灵命要是真有那么好对付,她当时也不会失手血染小悟墟。
莲升给不出准话,只说:“去找找康觉海口中的另一条暗道。”
再到望仙山,山下素雪腾扬,曾奔腾不休的长河被冻成坚冰,好像白玉京上一块砖。
康家在山脚下的宅子已被搬空,荒雪中万里寂寂,渺无人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