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50)
引玉收好画卷,拉起莲升的手往自己耳上捂,对那两缕念说:“迟些再哭,如今需要你们认认,这唱歌的是谁。”
莲升由她,虚虚拢住她一只耳,也不知这拢与不拢,有何区别。
香满衣打起哭嗝,诧异问:“怎会有人唱歌?”
云满路捏起她的两片唇,故作恶狠地说:“这是好事,有人活着呢!”
“未必是活人,此地生气都被冲淡了,鬼气也寡淡。”引玉继续追寻远处的幽幽唱腔。
“当时的死魂指不定也被灵命送走了。”莲升说。
香满衣苦思冥想,急得到处飞蹿,抓耳挠腮地说:“我的记忆不如主子,哪里认得出这是谁在唱歌,芙蓉浦的歌女多着了!”
“你蹿来蹿去的,真是像极了猴。”云满路嘲谑,转而又说:“我倒觉得,听起来有几分像琬娘。”
“琬娘?”引玉无甚印象。
香满衣恍然大悟,说:“不错,琬娘那调子总是哀怨,来芙蓉浦的人多是为了寻欢,没谁愿意听她哭哭啼啼,所以她总是独自待在湖边。”
云满路轻哼,“你就这点记性。”
“哪个湖边?”莲升遂问。
香满衣和云满路嘴上不对付,却是不约而同地指向一处,恰好就是咿呀唱曲声传来的方向。
两缕念急于见到芙蓉浦的其他“人”,越到引玉和莲升前面,火烧火燎往那边赶。
引玉扭头见阮桃走得慢,尤其她身边那僵,浑身麻布湿了水,手脚变得愈发笨重,干脆对薛问雪说:“劳烦你带好他们,我们先到前边一探究竟。”
“且放心。”薛问雪不得不应下,话音方落,才意识到自己不知是从何开始,便不嫌琐事了。
芙蓉浦到处是水,说起湖边,那可处处皆是湖边。所幸香满衣和云满路就算已成千万残念,还清楚记得当年种种,连弯路也未走,轻易便找到一处空无一人的湖边亭台。
湖水上满是雨打出的涟漪,圈圈相嵌,无一完整。怪的是,越是接近亭台,那唱腔越轻,就好像走反了方向。
前边引路的香满衣和云满路陷入迷蒙,往回兜了一圈。
香满衣不解道:“路没走错,是她唱得越来越轻了,怎么,莫非是我们吓着她了?”
“当年所有人互相残杀,她怕遇到人也理所应当。”云满路难得不唱反调。
莲升停住脚步,侧身琢磨片刻,确信无疑:“并非走错,确实唱得轻了。”
“躲起来了?”引玉眯眼眺向远处亭台,更匪夷所思的不是唱腔渐弱,而是那亭台中根本没有人影,鬼影亦无。
香满衣立刻喊:“琬娘,是我呀。”
云满路瞪她,“你这大嗓门,可别把人喊跑了。”
琬娘依旧没有现身,那哀怨的唱曲若有似无。
“她不是活人了,走到此地,还是闻不到生气。”引玉看向莲升,双眉不展地说:“当年就算是白玉京,也落了个人去空城的下场,芙蓉浦如何逃得过。”
莲升抬臂拦在引玉身前,说:“我去看看,你拿好伞。”
引玉颔首,料定就算前边有恶鬼妖兽,莲升也能轻松化解。
见状,两缕念也不莽撞冲上前了,在半空中往下一沉,躲到了引玉身后。
只见莲升不疾不徐靠近亭台,还有数步之遥时,湖面倏然穿出一只手,朝她踝骨擒去。
“莲升。”引玉目光一动,看到水里伸出的长臂灰白如烟,不是人,是怨魂!
莲升不以为意,冷淡视之。她垂着的手微微一动,捻金光成绳,绳末如水蛇般潜入湖中,将底下怨鬼缠紧缚实。
那怨鬼大吃一惊,却没了逃跑的余地,硬生生被金绳拖出水面。
莲升拉紧金绳一端,冷冷视之,平静问:“琬娘?”
琬娘跌在栈道之上,神色哀怨凄苦,身上除了金绳外,竟还缠着无形锁链,这锁链致使她离不开湖边。
“你是地缚鬼。”莲升一语道破。
琬娘泣不成声,本欲挣扎,却想起刚才听见的朦胧喊声。她慌忙望向远处,一眼便看到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她愣住,诧异道:“你们……怎会在这!”
站在香满衣和云满路身前的引玉,她也识得!可不就是芙蓉浦主人的贵客么,是那位大人啊。
引玉隐约想起一些关于琬娘的旧事,纵观整个芙蓉浦,就数琬娘唱得最哀戚,当时她还问过林醉影,此人从何而来,别人来寻欢忘忧,这人怎是来传忧的。
林醉影无奈摇头,说:“我捡回来的,她脾性如此,心里藏太多事,要想忘忧,怕是一二十年也忘不尽。”
如今看,果真一二十年也不止。
琬娘认出引玉,越发想逃,可惜身上金绳越来越紧,缠得她魂魄发痛。
引玉撑伞上前,停在琬娘身侧,说:“原来是你。”
“她死在此地,怨根也在此地,哀愤一日不消,一日不得往生,除非有人替她,所以她唱曲引人前来,是想找替死鬼。”莲升将琬娘的心思全数道出。
琬娘掩面啜泣,不敢直视引玉,哑声说:“我有什么办法,那时若非跌入湖底,又被水草缠足,我兴许还能侥幸活命。”
“侥幸存活?当时你见到了什么,众人相互厮杀么。”莲升松开金绳,卷成长鞭一捆,拿在手上。
琬娘身上一松,哆哆嗦嗦地搓起勒痕,哀怨道:“那时血光遍天……”
作者有话说:
=3=
第122章
那年芙蓉浦的水晶花开成了红色, 是因鲜血渗进每一寸土地,就连湖水也好似丹朱。
琬娘原是在湖边唱曲,她终日郁郁寡欢,从未想过会有人靠近, 所以唱的都是些“天下男儿皆负心”、“知人知面不知心”, 还唱“眼盯黄金色在心”。
她正唱得忘乎所以, 忽听见一阵纷乱脚步,分明是有人在朝她这边跑!
怎会有这么多人忽然朝这边来?
琬娘怯于见人, 赶紧把绕在耳后的头发全捋了下来,不光低头, 还要并掌遮面, 不敢与人对视。
远处跑来的人大喊:“楼要塌了, 楼要塌了——”
“快跑啊,楼下的人全疯了!”
琬娘心惊, 遮面的手一垂, 赶紧望向远处,却见楼宇还都好端端的, 哪有要塌的迹象,若真要提“疯”这一字,依她看,还是这些慌乱跑来的人更疯。
不对。
琬娘又将目光眺远,发觉新楼顶端缺了样东西,缺的是……戏珠的麒麟!
那一座楼是后来新修的, 不论是用材还是构造,都和芙蓉浦其他屋舍不同, 顶端还雕了座戏珠麒麟, 说是用来辟邪。
琬娘心里直嘀咕, 不就是缺了座麒麟像么,楼还稳稳当当立着呢,慌什么。可再一定睛,她便听见一阵落珠声,眼中新楼摇摇晃晃,好像真的要塌!
人群末端,有些个拿刀拿棍杀向前,他们神色狰狞,周身杀气腾腾,可不就跟疯了一样。
琬娘慌了,回想方才听见的落珠声,心道,什么落珠?怕是刀棍相撞!
芙蓉浦不设禁制,好在来客都很自觉。客人一个个境界不一,可一旦踏入此地,便全都跟寻常凡人无异。
可惜,所有安宁在这一刹那破碎成渣,雷电水火搅在一块,也许新起之楼还没塌,其他被术法撞着屋舍就先塌了。
众人杀红了眼,琬娘心底忽然也有了怒意。她原本只会觉得哀戚,此刻竟然怒火冲天,恨不得将怀里琵琶当凶器使。可惜,琵琶还没砸出去,她脚下一滑,跌进了水里。
扑通。
旁人打得热火朝天,琬娘独自摔到冷水中。
水草缠住琬娘的腿,她百般挣扎还是不能脱身,只见幢幢人影在湖边厮杀,再一眨眼,人影竟成张牙舞爪的妖魔,众人好似撕开皮囊,露出了“真面目”。
可惜隔着水波,琬娘始终看不清楚,也不知那些人是不是真的成了妖魔。渐渐的,她那双眼好似蒙有红雾,怎么揉都揉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