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83)
“你先进去看看。”莲升拎高手中背篓,说:“我将此物扔到别处。”
引玉颔首,径自穿入画中。
柯广原浑身僵住,扭头时已不见两位仙姑的身影,忙把梅望春推醒,坐在长椅另一边说:“我现在就把毕生所学全部传授予你!”
梅望春睡眼惺忪,还懵着。
柯广原心烦意乱,必须找点事儿忙,好把心底惧怕全撇到一边,坐直身说:“我接下来说的,一字不差全部给我记进心里,日后我要是走了,你也能有一技之长,绝不会混不到一口饭!”
“好兄弟。”梅望春把刻刀推到边上,提议说:“要不还是睡吧?”
挂在壁上的画卷无风自动,变得跟绢帛一样轻,极轻微地曳了数下。
进了画,引玉才听到女子吟唱,心里越发古怪,声音传来处分明是远处挂满红绸和灯笼的高楼。
她特意在原地等了一阵,直到看见莲升从天而降,才轻舒了一口气,拉住莲升衣袂问:“东西放哪了?”
莲升气有些喘,她来去匆匆,不想耽误时间,说:“一个寺庙里,用土掩了。”
引玉颔首,拉着莲升从来往的车马行人间穿过,低声说:“晦雪天闹妖,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画?”
“你说这么小声,是怕被我听清?”莲升跟紧她。
引玉停在那红楼朱阁前,仰头说:“女子的声音都能传到画外,万一我说话也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莲升凑到她耳边说:“你怎不担心,那日的娇声浪语被听见。”
引玉登时笑了,半点不知臊,说:“我原忍着一声不吭,是谁一声声唤我‘明珰’?”
莲升神色不变,却不应声了。
不知所以,楼上凭栏侧倚的美妇不见了,朱红栏杆上空空如也,原被美妇睨着的那扇门倒还是敞着的。
“画中人怎会不见,难不成那女子并非墨汁所就,实则是我放进画里的?”引玉讷讷,左右张望依旧不见那窈窕身影,说:“我无这印象,要放只能是无嫌放的。”
莲升猛一转身,余光处有个身影一晃而过。
那人影掠得飞快,几下便不知所踪,好比掣电疾光!
要么是在飞檐上趴着,要么是在红柱后躲藏,要么是蜷在梁上,根本是在捉迷藏。
几次飞掠,引玉被折腾得头昏眼花,差点找不着南北。
她又一个转身,歪到了莲升身上,长吁了一口气问:“什么东西?”
“也是念。”莲升眉心紧皱,“此念藏得深。”
此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却是一片死寂,寂静中,忽传来一女子幽幽的唱腔。
“香满衣,云满路。”
莲升双眼一抬,见到那美妇倒挂在房梁上,果然跟妖鬼一样!
美妇眼里还是噙着笑,又重复了一句,等到被莲升施出的金光一捆,才不再一味复述。
莲升将那画皮拉到身前,抬手往其发丝上一抹,指腹墨黑,明了道:“是你画的,那念就附在笔墨上。”
那些深埋地底的前尘往事,被一道掣电给劈得初露面目,纷纷涌上引玉的心尖。
引玉的确画过这样一幅画,画中是芙蓉浦,这位美妇便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收了金光,然后震出一掌,硬生生将眼前的女子安置回朱栏上。
引玉目光一聚,抬手指向妇人说:“香满衣和云满路,是她的两位引路童子,她是芙蓉浦的主人。”
莲升捻去指腹墨迹,说:“此前画中人无声无息,是因为附在上面的念沉睡不醒。”
“念不会无端端醒来。”引玉揉起眉心,企图想起更多,可是无法。
“错了。”莲升往妇人眉心一勾,硬生生将青烟般的念从画皮里挑了出来,冷声说:“这念不是她的。”
本以为只有一缕,不料后边还跟着一缕烟,相伴相缠,形影不离。
被擒住后,两缕念宛若滑腻的鱼身,猛地钻动挣扎,那活泼劲儿,可只有孩童能有。
引玉伸手拨弄,豁然开朗,说:“是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那是一对双生姐妹。”
“她们就在晦雪天,她们一来,念就醒了。”莲升将手中念送回妇人眉心。
美妇倏然开口:“镜中人,镜中事,去看,看呀!”语毕,两缕念竟又齐齐飞出,撞入那门扇大敞的屋中。
引玉顿悟,转身踏进屋门,看到镜台下首饰和胭脂盒滚得哪里都是,那横七竖八的模样,简直烙满了当时欲念。
她移开目光,只管看台上铜镜,镜里映出的竟不是她的身影,而是山,远山。
莲升进屋,凝视着镜中高山雪顶,皱眉说:“望仙山。”
作者有话说:
=3=
第94章
望仙山只在镜中出现一瞬, 山影淡去,引玉和莲升的身影遂又出现,铜镜重归平常。
引玉抚上冰冷镜面,不论她屈指叩上几次, 镜中景象也不见有变。
她敲得指节泛红, 身上关节本就隐隐发痛, 如今雪上加霜,刚要再叩下去, 手就被握了个正着。
莲升走近,将引玉环在镜台前, 点着铜镜说:“你在白玉京时, 能分神思无数, 反观旁人,使驭个三五神思便已算了得。”
她五指一嵌, 便和引玉十指相扣, 下巴轻轻抵向引玉的肩,转而问:“那两个丫头是人是鬼, 还是妖童?”
“我走的那年,她们不过是寻常人。” 引玉一收臂,把莲升的手连带着牵了过来。
她故意往后仰,严丝合缝往莲升身上贴,继续说:“是一对被凡人弃养的双生姐妹,被芙蓉浦的主人捡了回去。初见时两人尚在襁褓, 最后一次见面……应当是我撞见小悟墟幻象的前一月,两人都已有六岁大。”
“六岁。”莲升气息微乱, 是她把人圈在身前不假, 却是引玉狡黠且不怀好意地撞近, 捣得她心不能静。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引玉目露不解,“两人万不该还是孩童心性才是。”
“的确不应该。”莲升也觉得古怪。
引玉眯起眼回想,不疾不徐地说:“印象里两人不及我腰高,都是爱玩闹的性子,常被芙蓉浦的主人关在黑屋里骂,就算被打骂过数回,也没有悔改之意。”
“观她们的念活泼俏皮,也许二十年前就被取出来了。”莲升微微后避,省得心乱如麻。
“她们莫非……”引玉不敢说出那一个“死”字。
“未必。”莲升摇头,“或许单是因为她们心性不变,难能可贵。”
“等在望仙山的多半也是她们的念。”引玉琢磨着开口,“那边的念一动,这里的就静了。”
“我看是。”莲升松了引玉的手,转而往镜上一敲,淡声说:“不出所料,睡过去了。”
闻安客栈里,柯广原哪还记得怕,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眼皮一个耷拉就睡着了。
柯广原仰头张嘴,涎液打湿衣襟,身侧的梅望春却呆坐不动,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见画里钻出人,梅望春堪堪回神,指着柯广原告状:“这老头被吓得睡不着,便把我推醒了,如今倒好,他睡得雷打不动,我睡意全无!”
引玉看梅望春眼下的青黑已快赶上谢聆了,打趣说:“刻朵莲花呗,兴许刻着刻着就困了。”
梅望春欲哭无泪,但还真握起刻刀仔细琢磨。
莲升睨了引玉,一声不吭地翻转手腕,施术说:“藏好行踪再出去,省得暴露。”
金光将两人齐齐裹上,梅望春正想问是要刻缠枝莲纹,还是折枝莲纹,一抬头眼前空空,人影凭空消失。
门径自打开,那粗布帘子被风掀了老高,未几,打开的门又自个合上,闹鬼一般。
夜里的晦雪天似被困在茫茫死寂中,尤其祭坛的前一天晚上,根本无人出行,就连人在屋里时,轻易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唯独康家举门上下彻夜不歇,哭声此起彼伏,悲悲戚戚,那惨状之貌,鬼祟都自愧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