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255)
引玉当即想到问心斋前的干涸泥坑,诧异道:“莫非你想用天净水填满问心斋前的坑,是该说你能省即省,还是该说你挥霍无度?天净水一滴难求,用来做池水,属实暴殄天物。”
“任它化作无形,才是暴殄天物,我不过是物尽其用。”泽芝俯身接水,不施术催之落下,似乎有无尽的耐心。
引玉瞠目结舌,估摸不出泽芝到底在塔刹林里待了多久,观金钵里的水已有拇指多,想必站了整日不止。
“单要盛满这碗天净水,就得耗上日日夜夜,再想填平那泥坑,怕是遥遥无期。”引玉惊诧于泽芝的定力,挑眉提议:“何不撤去禁制,让天净水汩汩流出,那时只需引流,再用不着一滴一滴地接。”
“你以为这禁制想撤就能撤?”泽芝朝钵中看去,晃荡水面映出她冷淡面色,“如若天净水倾洒凡间,苦的可是苍生众灵,届时你如何向天道交代?且不说,禁制是天道意志所在,凭你我二人,轻易撤不开。”
引玉看出泽芝有几分愠意,躬身自下打量起对方神色,好似小心翼翼,说起话却仍是不慌不忙,“气了?我不清楚这些,如今明了,自然不会再劝你。”
“岂会因为这些和你置气。”泽芝看向引玉,神色果然静得出奇,“虽说盛满水池,得接水滴数以亿计,但你转念想想,数以亿计的水滴,其实不过是三千塔刹各取一瓢。”
“倒也是。”引玉被说服。
泽芝淡声说:“说吧,找我所为何事。”
引玉其实是闲来无事,故意到泽芝面前晃上一晃,心里念着对方眉心那朱红的花钿,不来看上一眼,怕是得日思夜想。她寻了个借口说:“余下一些事务不知如何处理,特来请教。”
“你到问心斋,书案上有竹简几捆,若是还看不明白,再来问我。”泽芝又朝下一座塔刹走去。
话已至此,引玉怎还好意思留,索性转身走回问心斋,再推竹门,才留意到书案上的竹简。
她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那哪是竹简几捆,分明都垒成山丘了。
如今细细打量,才知屋中仅有一榻一桌,摆设简简单单,诸物一尘不染。
屋里熏着香,多闻两下,她胸腔下仿佛也生出了禅念,什么欲盼渴求,全都埋心谷了。
好香。
她一动念,暗暗伸手勾来一缕,藏到了衣袂里。
引玉盘腿坐在书案前,打开面前一捆竹简。笔锋锐利规整的字撞入眼底,她微微一愣。
她余下那些还未来得及处理的事务,泽芝竟帮着一件不落地理完了,一些甚至已下达凡间,无须她再一一下派。
许是猜到她会过来询问,竹简上甚至留有附注,那一看就是写给她的,特地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安排。
引玉悦然,将手中竹简一收,又拿起下一捆细看,才知每捆竹简都有附注,都写得耐心十足,字字规整大方,始终不变。
她本想问泽芝,为什么要替她做这些,莫不是嫌她慢?
等了两日,也没等到泽芝回来,怕是金钵一日不满,泽芝一日不归。
引玉料想,或许泽芝早有打算,不然又何必像鬼祟投胎那样争分夺秒,明明时限还有过半之久,捆紧的竹简却已堆满案头。
无妨,等她。
这一等便是五日,引玉坐地伏案,看一卷便收一卷,省得看混了,渐渐的,摆满书案的竹简有一半已堆在腿边。
引玉逐字逐句仔细研读,才知泽芝的心当真清净寂定,无怨无愤,随心随喜,清醒而平和,身远红尘,心怀诸物。
看多了泽芝的字,她一颗浪荡的心不由得收敛许多,在这五日里竟也静得出奇,许多杂念被一一剔除,唯余下一念蓬勃盎然。
她不再向往凡间热闹,也不馋酒,却想和泽芝挨近一些,想知道泽芝心尖上所有的思与虑。
便是那第五日,泽芝捧金钵而归,入室便见引玉伏在案头睡。
引玉腿边的竹简俱已打开,竹简上分明沾了其他味。
是更加浓郁的墨香。
泽芝转身,先走到泥坑边上,将天净水全部倾出,才回到问心斋,弯腰捡起竹简。
竹简上有字,是引玉追加的附注,可与不可,同不同意皆在其上。
“回来了?”引玉睡眼惺忪,直起身打了个哈欠,“怎么不喊我。”
“多睡一会也无妨。”泽芝把对方腿边的竹简一一卷好,看不惯那凌乱无序的样子,说:“我以为你不会看。”
引玉仰头看她,笑说:“那你一定猜不到,我在这里待了五日,五日都不曾离开过这扇门。”
作者有话说:
=3=
第125章
于引玉而言, 一天已算难得,更别提是五天,泽芝自然猜不到。
在过来时,泽芝甚至想过, 书案上一众竹简陈列如初, 碰都未被多碰。
岂料, 在接近此地时,她竟觉察到外人气息, 那气息带着些许墨香,定是引玉留下的。便是因为这气息, 她才没有在洒下天净水后转身就走, 而是特地回了问心斋一趟。
“这五日里, 我原打算再到塔刹林中找你,但因为竹简尚未阅尽, 而你又无暇管顾其他, 所以才打消念头。”引玉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狼毫,沾了墨写下几字附注。
“我的确无甚闲暇。”泽芝看向案上铺开的玉简, 一眼便瞧见引玉的字。
那字倒也秀气端正,只是运笔好似无甚力气,显得笔锋偏柔,恰如引玉那散漫性子。
泽芝敛了目光,继续说:“我回来单是为了将钵中水倒进水池,水池一日不平, 我一日不能歇。”
引玉早猜到泽芝此举并非一时兴起,可听到对方这番言辞, 还是微微一惊。
纵观整座白玉京, 或许也只有泽芝此等寂定平和之人, 才有这不拔之志,旁人怕是还没把第一碗盛满,就已弃钵而去。
这不倦之心,不摇之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引玉倏然展颜,不由得想,泽芝为什么偏要填满那水池,仅是因为清幽好看?这算是泽芝的私欲么,此人也会像红尘中的众多凡人一样,心中有无尽牵挂么。
泽芝淡声问:“看得如何。”
引玉撩起碍事的头发,随手从案上拿了根红绳系上,说:“你不是见着了么,如果只是粗略一看,我何必还添上附注。我可不是事事都和你意见一致,你秉公,而我更重情理。”
案上有红绳众多,原就是泽芝用来束发的,只是在此以前,它们是一根根井然有序地放在桌上,如今却被拨成了一团。
泽芝只是投去一眼,任引玉胡来,也不出声讨回。
“我可不是暗讽你无情。”引玉促狭。
“既然不是偷闲躲静之人,早些时候怎么不将公务处理好。”泽芝已将地上乱成一团的竹简全部堆好,大大小小的事务分门别类,找起来也轻松。
“我又不像你这么急。”引玉蘸上墨汁,又写下数列字,说:“凡事有一就会有二,你如今事事亲力亲为,不怕我来日成甩手掌柜,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这段时日我多做一些也无妨。”泽芝微顿,似乎意有所指,又说:“来日这些事务,还得倚赖你。”
“怎的?”引玉没往别处想,嗤了一声便说:“还做一休一了?这样的话,当时还不如让天道将活儿好好分。你看你,一个人远远住在小悟墟,不近人,连共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都不清楚。”
“是你行事拖沓。”泽芝说话亦不留情面,向来干脆。
引玉笑了,说:“我本性如此,你要是嫌烦了,到天道跟前指责我就是,你不是仙辰匣么,你可是有通天之能。”
泽芝不咸不淡睨她,又朝竹简扫去一眼,看引玉会不会一时起意乱书附注,说:“容得了你,才容得天地诸事。”
“把我当成你修行路上的一劫了?”引玉双臂一环,只可惜座下是蒲团,连个靠背也没有,她再懒散也无处可倚。
她一副不与泽芝辩明此事便誓不罢休的模样,说:“我即是我,和天地诸事两不相干,既不是阿猫阿狗,也不是什么所谓的劫难,你可别将我当成旁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