禄命(175)
引玉隐约想起,归月是曾在她面前提起过什么桃花。
那乌云踏雪的猫伏在白玉门上,尾巴晃悠悠往下吊,她装作没看见,目不斜视地从门下穿过。归月飞快往下蹿,半个身还扒拉在门上,伸了一只爪出来捞她的头发。
引玉扭头看它额前有一点妃红,好像花钿一抹。她心觉稀奇,伸手欲碰,哪料归月避开了。
归月转着一双灵动的眼睨她,说话语气像在炫耀:“碰我小桃花作甚,酒呢,拿来!”
“哪来的小桃花?”引玉凑近了看,果真是桃花一瓣。
归月飞扑到她身上,两爪齐用,四处翻找酒壶,含含糊糊说:“小桃花便是小桃花,你说我要是把它带到小悟墟,灵命尊会不会将它点化成仙?”
“你以为人人都是莲升?”引玉哧笑,“怎的,艳羡我有莲升,你也想给自己捣鼓点儿花草?”
有些猫儿的好奇心和嫉妒心极强,归月玩儿玩儿便认真了,藏着掖着不愿将桃花的事往外说。
引玉回神,说:“你可有在那位姑娘身上看到妖气?”
扫地僧摇头说:“不曾。”
那时归月还没有化妖,引玉想。
扫地僧静默了片刻,又开口:“银发人的确罕见,起先我也怀疑她是不是黑猫所化,因为在那日过后,猫儿便不再来。后来我转念想,飞禽走兽也会感染疫病,猫儿也许没能幸免于难,所以才没了消息。”
莲升心有惋惜,她看扫地僧身上泛着一圈影影绰绰的金光,是身怀功德且已近仙之态,若非白玉京被天道封锁,此人定已能上天担职。
她揣测扫地僧口中的讨树人就是灵命,淡声问:“不知大师可还记得,那讨走桃树的人长何模样,是俗家弟子么?”
扫地僧望着天思索了一阵,说:“时间久远,想不起他的模样了,的确是穿了僧袍,但是披发跣足的,不像俗家弟子,倒像是行脚头陀。”
灵命,引玉传心声予莲升。
“二位以前来此系过祈福木牌?”扫地僧走了过去,抬手捧起其中一枚木牌,摩挲起牌上墨字。
引玉借势扯谎:“当年来求过平安,如今再来,却找不到当年的木牌,又见地上有残坑,便猜想那一株桃树是不是被挖走了。”
“可惜如今祥乐寺已堕为不祥之地,寺中也无木牌可系,否则还能让缘主再求平安。”扫地僧叹息,转身朝远处指去,又说:“坟茔和棺椁多在那一头。”
“多谢。”引玉握紧铃铛,拉了莲升的袖子便走。
两人同出寺庙,穿过斑驳的半圆拱门,踩着久未修剪的野草枯枝,往后山去。
身后窸窸窣窣响,引玉停住脚步,可一回头,又不见人影。
不是人,便只能是鬼了。
那鬼伏在草中,双臂往前伸着,一点一点地挪,背上披散的墨发与树荫草影近乎融为一体。
莲升只使去一个眼色,那鬼便动弹不得,被一股威压给逼得呜呜叫唤。
此鬼大抵是饿极,却不敢在寺庙里动手,见人一踏出寺庙,便紧赶慢赶而来。
引玉不紧不慢朝周围看去,果不其然,藏在暗处的鬼不说二三十,也有个十七八,零零星星分散在各处,嘴上虽未流涎,眼底却是浓浓的渴求。
怎能不怪,照那和尚所说,二十三年前这里死了不少人,合该野鬼遍岭才是,偏偏后山上鬼气稀薄,鬼只有这么几只。
地上那被镇住的鬼倏然腾身,猛朝引玉扑去,哪知它刚腾起来,就被金光掀翻。
照理说,见到金光后,鬼祟都该转身逃窜才是,不光这被掀倒的鬼没有嚎啕,就连远处那些藏头藏尾的也不跑。一只只的,饿相全无,眼里竟还涌现出莫名期许。
“来。”莲升收回威压,朝远处一勾手指。她神色冷淡,眼里虽然没有杀意,但这一声“来”,无异于在叫众鬼自觉赴死。
众鬼跃跃欲试,彼此间连个对视也没有,却不约而同地奔上前,说是奔也不对,得是争先恐后地狂涌才是!
刚才那一双双眼里的饥饿不像假的,而此时的顺从又绝不能是装出来的,怪事!
众鬼靠近后,竟还纷纷下跪,模样是前所未有的虔诚,就连起先被金光掀翻的鬼,也手脚贴地,灰白脸上哪还有一丝惶恐。
引玉暗暗扯了莲升的袖子蹭去掌心脏泥,说:“定是因为灵命。”
莲升垂眼,目光从自个的衣袂上一掠而过,波澜不惊地问:“你们都是打哪儿来的。”
这十七八只鬼齐刷刷开口,争先恐后一般。
“二十年前!”
“我来此已有二十一载。”
“我也死了有二十三载,山下徒茅村人士!”
“二十三年前,我不过是来迟了一步啊。”
“来迟?”莲升神色渐沉,新鬼倒是年份不一,却多是集中在二十年前后的,“何意。”
“二十三年前,听说有和尚在此引鬼下黄泉,我等纷纷赶来,可惜来晚了,没能入轮回!第二次苦苦等到他,怎知他不是来渡鬼的,而是来挖树,如今只能等他第三次!”
轮回往生,并非易事,就算下得黄泉,也得等,何时排得到,何时才能跃入轮回门。
但如今慧水赤山里的鬼,如今是不是太多了?
引玉神色微改,心知白玉京有变,两际海想必也是,看向莲升说:“掌管阴间琐事的判官,如今是不是也消失了。”
“多半。”莲升对众鬼口中的和尚耿耿于怀,稳声问:“那和尚前一趟专程来渡鬼,后一趟专程挖桃树?”
“不错!第二次见他,我等还以为他又来渡鬼,没想到一番激动全付东流!”
“细说。”莲升俯瞰众鬼。
“他渡鬼时阵仗极大,一里外都能看见金光,这附近不论是饿死的、病死的,还是被打死的,他一个不落,全部渡了!正是得知此事,我等才着急赶来,可终是没能分上那杯羹!”
引玉撑膝弯腰,直勾勾盯起说话的鬼,慢悠悠问:“知道当年的疫病是从哪来的么。”
“谁知道呢,我到这里时,此地鬼影稀疏,唯我们这些外来的四处游走,不知何去何从。”
说自己是山下人士的那只鬼,连忙说:“那时只是一夜之间,卧看山下老的小的全病倒了,后来村里大夫说是疫病,却又不是天花之余,闻所未闻!那疫病来得快,人死得也快,除了闭门不出的,其他人全死了!”
他唉声叹气,“我在屋里熬了两月,躲过了疫病,却因为煮茶,闷死了!死晚了,没赶上和尚渡鬼,真是芝麻没捡着,西瓜还丢了!”
听起来有几分像小荒渚牙樯村的疫病,那里的病是疫鬼所致,可惜灵命当年把此地所有的鬼魂都渡走了,如今死无对证。
“不过多时,便听说晦雪天下起大雪,那地方还设了厉坛,厉坛好啊,就算是我们这些孤魂野鬼,也能吃得到零星供奉。我原先猜测,晦雪天的厉坛就是那和尚设的,但后来听说,去设坛的人里有十来个,为首的却是个女子,什么披发头陀,根本不在其中!”
“那你们怎么没去。”引玉悠着声问。
那鬼立刻道:“那地方设了厉坛,四面八方的鬼自然齐齐赶去,我也想去啊,但听说那边鬼吃鬼,我宁愿留在这等那和尚再来,也不想去送命。后来就如刚才所说,等是等到了,时间恰是在厉坛建好后,和尚又到卧看山,不过白等,他移了桃树便走,片刻不留!”
引玉轻叹,说:“多半又是用疫鬼传了疫病,但渡鬼这一举,却是我没想到的。”她转身看向别处,在草丛间见到不少乱坟,心觉可怜,慢步踱了过去。
众鬼齐齐看着莲升,在投胎转世这香饽饽面前,连金光也不是那么可怕了。
“你也会使金光,定也能助我们投胎吧!”
“渡了你们,也入不了轮回。”莲升不动声色地抬掌,掌心上一个花苞慢腾腾展了金瓣,绽成熠熠夺目的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