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70)
她恍若无人般宽衣解带,脱到只剩抹胸薄裙。林宛玥神情淡然地看着一件件衣裳落在自己身边,连头也懒得抬,又为自己续了杯水,道:“没茶了,再来一壶。”
柳缘歌转进屏风后,一边穿衣一边道:“没了就别喝了,你当我这是茶馆?还没问你要茶水钱呢。”
林宛玥眉头紧皱,端着茶道:“我去太史局查了师姐的入录名册,顺带打听了一些事。你可知道,她去太史局是为了什么?”
柳缘歌换了衣裳走出来,道:“什么?”
林宛玥道:“她说寒山门的玉清宝浩遗失了,想请太史局再发一份。”
“玉清宝浩?”柳缘歌震惊不已,“寒山门那般破烂,竟然还有过这东西?”
林宛玥摆摆手道:“不管有没有过,这东西单凭太史局是给不了的,还需呈报司天台,再由陛下过目。”
柳缘歌神色微妙地看了她一眼,道:“你要帮师姐弄个玉清宝浩?去问皇帝讨要?”
林宛玥似要点头,柳缘歌抬手打住,道:“我劝你打消这个念头,与其去问皇帝要,不如去天光墟上找个人做个假的,反正师姐没见过,也看不出来。”
柳缘歌又问:“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事?”
林宛玥答道:“她既然是为了玉清宝浩来的,想必得了此物,就会尽快回山,不会在京中久留。”
柳缘歌卸了珠钗,乌发如缎泻下,闻言拿着钗子敲了敲木桌,道:“你不想让她留在京中,为何?”
将手中茶盏缓缓放下,林宛玥注视着她的双眼道:“无他,山雨欲来,她不是俗世中人,不宜久留,理应尽早离开为好。”
“她若是自己要走,自然会走。”柳缘歌不耐烦道,“她若要留下,你难道还能将她赶走?前些日子你还说我管的未免太多,怎么如今也替人做起主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林宛玥不理她话中的嘲讽之意,按着刀说道:“我猜,沈誉王宣怕是早就知道师姐的事了。他二人在司天台身居要位,从太史局转呈的文书皆有可能过目,何况掣令新录,名册转上,没道理不会看。”
柳缘歌笑了笑,仿佛毫不在意一般说道:“你当她是什么,要人呵护毕至的娇花?我近来觉得,师姐便如一把剑,出鞘之时锋芒无匹,只有她伤人的份,断然没有人伤她的道理。”
“至于王宣沈誉,他们知与不知,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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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问六王妃的事,我如何会知道?这内闱之事,怎么还能和我扯上干系了?”
沈誉坐在厅堂上,挥了挥袖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王宣坐在下首,慢慢道:“前日卢侍郎请奏陛下,要重查顾家一案。”
沈誉抬眼看向他,问:“人都死完了,还想如何翻案,当真可笑。姓卢的原本摇摆不定,怎么去了一趟景澜府上,就转了口风呢?”
王宣却道:“我不是来与你争辩什么的。卢侍郎之妻平阳郡主曾受六王妃所邀赏梅,回来以后性情大变,先是去景澜府上大闹了一场,归家后便神志昏昏,状若疯癫,险些从楼上跳下去。”
沈誉笑道:“那你应该找景澜才是,人是从她府里出来才变成这样,与我何干?”
王宣定定瞧着他,道:“你当真什么都不知?”
沈誉呷了口茶,问:“我该知道什么?难道有什么事,是我非知道不可的吗?”
王宣冷冷道:“平阳郡主是中了幻术,这正是你所擅长的。先前你曾频频出入六王府,与六皇子往来密切……若不是你所为,纵观京中,还有谁会这等法术?”
啪的一声脆响,沈誉将手中的茶盏狠狠砸向地上,双目中燃起怒火,与王宣对视:“你以为是我干的?”
王宣答道:“我不知还会有谁,例行过问罢了。”
沈誉脸色极其难看,冷笑道:“区区幻术,是个法修便略通一二!”
王宣毫不避让,对上他的目光道:“但似这等精妙的幻术,也只有你才能做到!”
“原来是兴师问罪来的。”沈誉面色沉沉,道:“不过一句话,你认定了此事是我所为。那还需多说什么,不如直接将我抓了,听候发落,如何?”
王宣深吸了口气,道:“若是无罪,何必兴师动众来问。师兄,我趁着夤夜便装而来,不过是要你一句话罢了。无论是司天台还是太史局,都莫要与朝堂上的事靠的太近,陛下最恶于此……原因为何,不必我说什么,你定然比我清楚。而殷鉴不远,稍有不慎,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沈誉脸色这才好看了些许,缓了缓道:“我知道,我有分寸。”
王宣犹豫了片刻,又道:“不管卢侍郎如何,为顾家翻案一事,景澜已势在必行,不是你我能阻止的。六皇子假意与你示好,恐怕是要有大动静,最后若是出了什么事,他大可将罪名全推到你头上……你尽快脱身吧,别再掺和了。”
沈誉突然笑了笑,靠向椅背,仪态全无,懒懒道:“我现在只有一事不明,景澜接任台阁之位已是不易,又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居然只是要给顾家翻案。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我当真看不明白。难不成真如传言所说,她是云和公主与顾凊所生?”
王宣皱了皱眉,像是有些不喜他这话:“昔日云和公主被先帝派去守陵,顾天师曾几次进言相劝,由此招致先帝不喜。她若是要为顾家翻案也没什么稀奇,或许本是云和公主在世时未了的心愿,自与私情无关。何况就算景澜不提,我看陛下也早有此意。为顾家翻案是小,但其中大有深意在。”
沈誉偏了偏头,面色瞧不出什么喜怒,淡淡道:“受教了,听师弟一席话,当真如纶音入耳,心服口服啊。”
王宣问:“话到此为止,你好自为之,莫要再与六皇子来往了。”
沈誉将目光转向厅中开着的半扇窗外,风急雪骤,将那扇窗吹的摇摇作响,他道:“我知道。他野心太大了,贪心不足,自然会招致祸端。不过他算计到我头上来,我自然要回赠他一份大礼。你说是不是,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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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入夜后,屋中安静无比,一点微弱的雪光透过窗纸落在桌上,映出瓷罐半边,其上的青花图案在朦胧的光中时隐时现。陈文莺等得犯困,早已沉沉睡去。洛元秋合衣假寐,神思却格外清明,一直在听着屋外的动静。
起初还能听到呼呼的风声,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风雪似乎消弭于无迹,连瓷罐中的赤光也不再发出鸣叫,漫漫长夜中声息渐止,一切都归于寂静。
或许是之前喧嚣方过,此时的静,却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冰冷。洛元秋熟悉这种感觉,并不觉得有多么难捱。她想起躺在棺中的那些日子,好像走在一条黑暗无光的路上,路漫长没有尽头,几乎要把人逼疯。亲身经历身体的种种变化,由生到死,原来也只是经历几场微雨秋霜。人与草木并无太多区别。
随着生气渐弱,洛元秋清醒的明白自己可能是快死了。在过去的十年中,她曾无数次揣摩过死亡时的感受。但真的到了这一刻,即将魂归于天地之时,恍惚中却有黑色的潮水涌来,温柔地将她裹住。脱去肉身的束缚,她终于看清天地原本的面目,天似穹庐,平野无尽,长风浩浩,裹挟着无数景象注入她的脑海中。人似蜉蝣朝生暮死,汇聚成一条生生不息的大河,流淌过山川平原,向着未知的远方奔去。
她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在这生与死的交界边,群山化作黑色潮水吞噬了大地,覆盖山岳川河,她坐在一只小小的木船上,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大地已成一片汪洋,巨浪排山倒海而来,一势高过一势。惊涛涌起,载着她的小船不堪重负,仿佛随时都要在滔天骇浪中散成木板。黑色海浪遮天蔽日,即将向她扑来之时,洛元秋心中想的,却是师伯曾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