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20)
夜色悠远深长,四周萤光随风四散,几点落在流水上。此时此刻,面对面前人,洛元秋忽然明白了景澜话中的深意,她垂目道:“是我。”
二人之间并没有故人相逢的喜悦,墨凐目光中甚至隐含几分警惕,静了片刻神色方才舒展了些许,道:“你们修行之人,一向都是这般神出鬼没的吗?”
“阿妙,当年我答应会带你离开。”洛元秋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得异样,她甚至觉得那话并非出自她的口中,“如今我来了,你还想跟我走吗?”
墨凐微微一怔,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跟你走?到哪里去?”
洛元秋淡淡道:“天大地大,总归有栖身之处,无论去何处都是一样的。”
墨凐端详了她一会儿,语气嘲讽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天边忽然划过一道电光,四周渐渐暗了下去,风也不再像先前那么凉爽,变得沉闷起来。
要下雨了,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无星无月,天边漆黑一片,有几点冰凉的水滴落在脸上。她道:“不必想着这么快回答。我经过此处,会暂时停留一段时日,你若是想好了,还可以再来找我。”
墨凐道:“你想收我为徒?可惜我已经有了一位老师,并不想再多一位。”
说完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黑夜中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下来,萤火很快消失在草间,洛元秋却站在河畔动也不动。她朝水面看了一眼,俯下身向近水的石头边伸出手,道:“别躲了,她已经走了。”
水中浮起一人,从石头后慢慢游了过来。把手递给洛元秋,她眨了眨眼睛,任水流从额头向眼皮淌下,提着湿漉漉的衣角涉水上了岸,道:“我还以为你会将她抓过来揍上一顿,揍醒为止。”
洛元秋坦率道:“方才我确实想过这么做。”
景澜为她抹去脸颊上的雨水,用一种新奇的眼光打量了她片刻,笑道:“有长进,你居然能得忍住。”
“因为你之前说过,”洛元秋道,“做梦的人,是察觉不到自己在做梦的。就算旁人说一千句一万句都是白费口舌,还不如等她自己意识到这是场梦,自然就会醒来。”
周遭突然亮了起来,仿佛有只手拨开了乌云,让月光重新照了下来。飘洒的雨丝如光毫般,在月光中折射出迷蒙的光彩,就连流水也在夜色里微微泛光。
景澜挽起湿发坐下,褪下金环轻轻敲击着石头,道:“很好,现在我终于能放心了,看来你和墨凐的确没什么师徒缘分。”
洛元秋诧异道:“你把她突然叫过来,只是为了证明这个?”
雨丝如雾,横阻在她们之间,洛元秋先前已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索性也在景澜身边坐下。景澜侧头看了她一眼,仿佛心情极好,道:“应常怀到底是不是她的师父,难道你就不想知道吗?”
洛元秋闻言捏了捏她潮湿的掌心,以作小惩。望着银光浮动的水面,她轻轻一叹:“我早就说过了,她的师父一定另有其人,不会是我。”
景澜微微一笑,道:“不是更好。依我所见,谁要是当了这位殿下的老师,必定要受其所累。”
洛元秋没有答话,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她起身道:“太晚了,我们也该走了。”
临走前景澜朝墨凐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道:“师姐,你好像有话要说?”
洛元秋想了想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发觉,正因为应常怀与墨凐之间关系匪浅,她觉得我与应常怀有相似之处,所以我才在梦境之中替代了应常怀的身份。”
她转过身去,看着身边人的面庞道:“那么你呢?”她的目光锐利,不像是在问景澜,而是在质询留驻在此地千年前魂灵的幻象,“赵郅灵与墨凐之间又有什么纠葛?她把你引进这幻境中,绝非是偶然,为何她会觉得你与此人相似?”
景澜低头朝河面看去,平缓的流水倒映出二人身影,彼此的面容都模糊不清,她道:“这也是我心中的疑惑,我们之所以能进入这梦境,是她选择了我们,而非我们所愿。这本就是一场砺心之行,我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助她走上那最后一步,将她从心魔中唤醒,度过最后一劫,归于天道。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得到答案。”
洛元秋闻言握紧了她的手,沿着河岸从来路返回。她莫名哼起了一支曲子,景澜听了半晌,也难以从那荒腔走调的声音中辨别这到底是什么歌。正当她忍无可忍之际,那声音却停了,洛元秋忽然回过身,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她说完又重新哼起了另一支曲子,景澜怔愣一霎,看着她在月光下的背影,依稀和多年前那小小的师姐重合。
走调的歌声仍在耳边,她又觉得这声音也不算太难听。忍上一忍,还是可以听一辈子的。
.
魏国自有一套独特的节令,使团入境半月之后便到了迎神的日子。此时若放在陈国,本该是驱逐年兽,迎接新年的日子。但魏国从未有过这种习俗,百姓也不像寒冷的北地那样闭门不出。家家户户将鲜花捆成一把挂在门上,整日载歌载舞,成群结队出门游玩。
使团只得入乡随俗,在魏国官员的极力邀请下加入庆典中去。唯有随行的密教教徒们巍然不动,对这朝拜异教神而举行的欢庆仪式格外不喜。
魏国民众所迎之神为春神,相传这位神灵能令催生万物,庇佑生灵。其所经之处,鲜花盛放,绿草如茵,终年不败。故而魏人常以花来占卜时运,一年中月份也多以花名相称。
景澜将一串细花编成的手环戴在洛元秋手上,自己则在头上戴了个藤蔓缠绕成的花冠。那花瓣洁白如雪,被绿叶衬得更加剔透,只是做的略有些大,垂落的叶子遮住了景澜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两人身着魏人服饰,混入欢庆的人潮中,就像王都常见的少女,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
洛元秋被人群推来挤去,好不容易才在鼓乐声响起时寻到一丝间隙,拉着景澜飞快冲了出去。
这时候人群轰动起来,如海潮般向着某处聚集而去,洛元秋好奇不已,望了又望,始终没看清那是什么。景澜握着她的手说:“别看了,带你去一个地方。”
魏国近海,也曾是最靠近古越王都所在之处,国中至今留有不少石碑石刻等遗迹。几代前一位魏王曾命人将这些散落四方的古物运回王都,另辟一地,命名为碑林,以便供其臣民日日驻足赏玩,以瞻前人笔迹。
他逝世后这碑林便日渐冷落,最后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虽离供奉春神的庙宇不远,却与山下人潮经过时的热闹景象形成了极大反差。
洛元秋一见这些石碑就有些头皮发麻,还以为景澜又要旧事重提,把练字的事再度提上日程,正绞尽脑汁想着推拒的借口。谁知走近了才发现,那大大小小石碑上所刻的东西没一个像字,居然是一道道的古符!
洛元秋就如掉进米袋的米虫,一时喜不自胜,恨不得浑身上下都生满眼睛,好把这碑林中的石碑都仔细看过去,一块都不想放过。
景澜扶了扶花冠,淡然道:“就知道你喜欢这个。”
洛元秋看得津津有味,闻言笑道:“我是符师,当然喜欢看别人画的符了。”
说着评点起石碑上的符文来,与景澜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走到了碑林边缘。林荫掩映深处藏着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路不长,向着尽头望去,一座小院出现在二人眼前。这碑林附近几乎不见鲜花,那院子墙顶却种满了火红的花,细长花枝顺墙垂下,落在半开的院门上,恰如一挂花帘。
洛元秋好奇道:“那是庙吗?门上好像画了什么东西,是符?”
景澜摘下一片遮住眼睛的叶子,把头上花冠戴高了点,观察了一会儿道:“庙应当有人来祭拜,我看这地方不太像。既然来了,不如进去看一眼。”
穿过小路到达门前,洛元秋先一步探身朝里头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刚抬起脚要进去,却被景澜拦住腰身拖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