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31)
这山谷覆满藤萝,随处可见坍圮的矮墙与半掩在泥土中的砖石废瓦。在深处幽暗的角落,竟有石雕的飞檐从石壁上延伸而出,檐下有一漆黑洞口,下接一方石台,台下饰着古朴的海潮纹。
那石台凹凿,从洞中源源不绝涌出清水,流入下方的水渠,最后汇入东南角的一方深潭之中。
卫曦坐在乱石堆上道:“这是古时越人祭器之所,器成之前,在炉中为火淬炼,不见三光。取器之时,需以灰烬包裹,再浸入净水中,等待水流将灰烬化去,方能将其取出。”
“公主殿下,”她温和道,“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请你潜入这潭水下取一样东西。当然,此事无论成败,我都会放你离开……不知你水性如何?”
她所说的水潭正是水流汇聚处的那方漆黑深潭,被草木所环绕。草叶间有一座低矮的石像,形如兽类,前爪伸向潭边,微微勾起。
墨凐没有说话,望向那深潭片刻,挽起长发解衣道:“我现在相信你不是刺客了。”
卫曦道:“我一向以为,不管何时何地,杀人都是下下策。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妄动杀念。”
“不到万不得已?”
墨凐重复了一遍,语声中带着几分嘲弄之意,说话间腰上饰物与外袍随之落地。她内里只有一件薄衣,在晨光下身姿清晰可见,与赤身也无差别。踏过密叶,她步步向水潭走去,行至半路忽然回头,注视着坐在高处的卫曦道:“你是修行之人?那画卷及琴曲之事,你又是从何得知的?你说琴曲是你亲长所作,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卫曦两指并起指天,那是一个起誓的姿势:“是真的,你说的那卷画,就是出自我之手。”
墨凐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道:“那画卷是数百年前流传下来的古物,你说它是你画的?”
卫曦却不反驳,怅然地笑了笑,跃下石堆快步走到景澜身边。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姿秀丽,举止间有种难以形容的韵律,唇角总是微微上翘,未语先笑,让人心生好感。她越过墨凐身侧,来到潭水边道:“那幅画呢?”
墨凐道:“已经被烧了。”
卫曦点点头,没有追问,只道:“人心中的贪欲就如烈火,一旦燃起便无法浇灭,只会越演越烈。”
墨凐微微一惊:“你……”
卫曦截断她的话道:“在这潭水下有一座石人像,下潜之时,无论你看见了什么,或是听见了什么,都不必理会,只需将石像手中的东西解下带上来。”
“切记,除了石人手中的那样东西,其他的一概不要动。一旦取走此物,必须立刻返回,不可久留。”
墨凐走到她身后,道:“你还没告诉我,那东西长什么样。”
卫曦稍稍思索,答道:“时间太长了,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要你到了水下见到它以后就明白了。”
她转过身突然抓住墨凐的左手,在她掌心间重重一按!
墨凐吃痛挣扎,怒道:“放肆!你竟敢——”
话音截然而止,她看见卫曦眼中银光流转,霎时为之一震。卫曦平静地看着她,慢慢合上眼,双手握住墨凐的手贴在自己额头,低声道:“这道符暂时借给你,我会在这潭边等你,一刻之后,务必从水下返回。”
墨凐挣脱开她的手后退半步:“如果我没有找到你要的东西呢?”
卫曦笑道:“那就不必勉强,保命为上。”
墨凐深深看了她一眼,俯下身双手探入水中,如游鱼般滑入水,消失在了水潭边。
卫曦目光落在高处,在石壁极为隐蔽的角落,隐约可见数排遒劲有力的字迹。字迹一旁又有几竖歪歪扭扭的小字,虽扭曲难认,却也被人深深刻在石壁上。
她无声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师父。”
不过半刻谭水微晃,由幽深化为清澈的碧色,宛如琉璃。水下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水流逐渐向着中心旋转,动荡不休。卫曦低头看了看,手从水面轻轻拂过,如在安抚一只猛兽。那谭水慢慢静了下来,仿佛有股更为强大的力量迫使它不得不暂时服从。
在水潭完全恢复幽深之色的最后一刻,一人破水而出,卫曦准确无误抓住她的手臂将她迅速拉离潭水,墨凐在地上刚一站稳便立刻甩开了她的手,向着日光所在踉跄奔去。
她明明刚从水中出来,但发尾衣角却凝着碎冰。她抬起右手,五指指尖已经变得如冰般透明,虽站在烈日下,仍如置身于冰雪之中,寒意不曾消散半分。
墨凐神色恍惚,拾起衣裳披在身上,定了定神后道:“你告诉我,水下那些都是什么东西!”
“嘘。”卫曦轻声道,“不要多问,把东西交给我。”
墨凐左手紧攥着,道:“这是什么?”
那潭水一离开束缚便再度化为碧色,剧烈晃动起来,向着四面八方不断涌出,很快蔓至附近。卫曦站在水中道:“对你来说它是个无用之物。”
“你要用它来做什么?”墨凐冷冷道,“你若是不肯实言相告,那就别怪我毁了它。”
她松开手,一条细链垂下,缠绕着一个拇指大小的珠子。那珠子中氤氲着一团紫气,由深至浅,在日光下不断变化着,色彩瑰丽难言。
卫曦道:“这是一把弓,无所不中。只要你想,它能射中这世间的一切。”
“你说这珠子里藏着一把弓?”墨凐捏住细链在手中甩了甩,道:“这种话,你觉得难道我会信?”
她两指夹着珠子道:“虽不知这到底是何物,但它既被人放在那种地方,想来也不会是寻常之物。要是落在有心人手中,于国于民都未必是件好事。”
卫曦听她话中之意竟是打算毁了珠子,忙道:“等等!”
话音未落业已太迟,墨凐已经握着珠子朝石头上重重摔去,只听一声碎裂的轻响,珠子上立刻出现了裂纹,其中所藏的紫气很快流失殆尽,珠子也滚落进草丛里。
卫曦身法极快,几步从那草中捡起破碎的珠子,难以置信道:“这里面的东西呢?”
墨凐漠然道:“此物颇为邪性,不当留于世间,不如尽快毁去。”
即便到了这时候卫曦脸上也不见怒意,她叹了口气道:“为何不先听我把话说完?这谭水之下本为一方淬炼之地,从炼炉取出的法器若是经不住这万丈寒冰的侵蚀,便会断于谭底。它既然被人放在那种地方都能安然无恙,又怎么会被你随手一扔就彻底毁去?”
水流已经涨至人膝,不久之后便将淹没山谷。卫曦无奈一笑,道:“罢了,时也命也,我早该想到的。当年岳师铸器时为使神兵为人所用,便取心血灌之。你既然是他的后人,自然也能用这把弓……不如先看看你的手吧。”
说完不等墨凐反应,紧扣住她的右手,只见掌心间一团紫色正顺着纹路慢慢渗入,向腕心不断涌去。
墨凐眼睁睁看着紫光消失在自己手中,骤惊之下急欲摆脱,反手抓住卫曦道:“你对我施了什么妖术?”
随后右手竟传来烈火烧灼之感,墨凐不得不按住手掌。却看见手中一道鲜红如血的印记正随之褪去,便听卫曦道:“不用担心,我只是取回我的符。”
山谷忽地震动起来,四周碧水如沸,很快没至石阶。卫曦几步跃上高处,朝墨凐伸出手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要走了,你走不走?”
墨凐思索片刻,终究是握住了她的手。卫曦将她拉上台阶,两人一同向石阶高处攀去,不过多时便到达顶端。眼前白光刺目,风声呼啸,不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这陡崖四方无路可退,卫曦向前走了几步,在悬崖边缘催促道:“快走。”
“走?”墨凐道,“敢问路在何处?”
卫曦指了指脚下:“跳啊。”
墨凐上前看了眼,悬崖下礁石如犬牙蜿蜒,浪涌一波接一波,道:“这么高跳下去,摔也要摔成肉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