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37)
墨凐回想起那日看见白塔时的古怪感受,顿时明了:“所以你才让我不要多看那座塔?”
卫曦道:“这股至恶之力能蛊惑人心,扰乱神智,让人变成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最后沦为魔影。”
“魔影?”
“便是那日斗渊阁里出现的怪物,”卫曦淡淡道,“它们曾经也都是人。”
紧接着她问道:“如果是你,你又会怎么做?”
墨凐思索片刻,答道:“倘若无力回天,我应当会在变成怪物之前了结自己的性命。”
琴声微颤,卫曦双手轻按收音,抬起头看着她道:“如果这力量影响不了你,而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心神沦丧,即将化为魔影,你会怎么做?”
墨凐静了一瞬道:“我会立刻带剩下的人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若是走不了呢?”卫曦道。
墨凐微微皱眉,不动声色端详着她:“这是一个死局,怎么做都是无用。但如果救不了别人,那就只能救自己了。”
卫曦道:“自救者人恒救之。”
她脸上的笑容与平时无二,仅有一丝怅然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墨凐心口一跳:“你——”
卫曦微笑道:“随口一提,都是些陈年旧事,不必放在心上。明日起我要闭关静修,这琴借给你一用,等出关以后再还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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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无寒暑之分,终年如一日,使人时常感觉不到光阴的流逝。
自卫曦闭关以来,墨凐便再也没有去过山上。她在斗渊阁修行,随着时日过去,意外地发现竟然能召出那道紫光了,虽说只有短短几息的功夫,也足以证明这些年中日以继夜的苦修并未白费。
斗渊阁中所藏奇珍甚多,墨凐闲来无事便在阁中阅览古籍经文。藏品中有部分卷轴上都贴着符,若能摘下才算有一阅的资格,读完之后符光亮起,卷轴自会封合,重新被绳索勾起回到原处,再也无法取下;就算是在阁中抄录下其中内容,在踏出门的瞬间也会从纸上消失。
洛元秋在一旁看那墨绳徐徐上升,若有所思道:“原来是这种规矩,这本书一人只能读一次。如果看过后忘了,想重读一遍怎么办?”
景澜道:“那便是与此书有缘无分。这阁中藏书所载都是诸法精义,理应一读即通,纵然忘了其中详情,那真意也该了然于胸。”
洛元秋回想自己学符时的种种,也不得不承认景澜说的没错。而墨凐显然早早领悟到了这一点,并不执着于此,只专注于自己能记下的反复推敲。
如此数月过去,有天一人穿过迷雾来到海渊,那人却不是卫曦,而是卫钧。
两人一见面,卫钧便毫不客气地要墨凐把手中的弓交出来,言语之间带着威胁之意,墨凐站在索道那头道:“既然这么想要,为何你不自己过来取?”
卫钧忽变了脸色,嘲讽般笑了笑道:“我好心想救你一命,奈何你偏要自寻死路!眼下你这般相信她,真以为有师徒之名,她便会一直护着你。你怕是不知道,她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等她一旦得到神兵,摆脱了白塔的桎梏之后,就能完成长生术的最后一步。到了那时,你就真成了一枚弃子。她身后的那个秘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呵呵,就算你把我的话告诉她又如何?你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我倒想亲眼瞧一瞧。”
他无论说了什么,墨凐都是只听不答。见她这般油盐不进,卫钧放下狠话以后身形一隐,旋即离开了斗渊阁。
等卫曦终于结束闭关,再次出现在斗渊阁时,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
她面上略带倦容,仿佛长途跋涉归来,一身风尘仆仆,唯有双眼仍明亮如昔,见了墨凐微笑道:“很好,看来这一年你并未懈怠。如果我没猜错,你已经能召出那把弓了。”
墨凐道:“你不是去闭关了么,怎么像是远游回来。”
“梦回故国,再一次参悟生死之道,体会其中精妙所在,”卫曦轻快道,“与远行一场也没什么分别。”
那生死二字令墨凐心中一动,她想起卫钧所说的长生术,忍不住打量起卫曦来。
岁月仿佛格外优容她,她面容如旧,与二人初见相比也未有分毫改变。
但人总是会衰老的,正如叶落一般,是世间应有的规则,难道真有人能逃脱生死的束缚不老不死么?
那念头只出现了短短一刹,便听卫曦又道:“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日月盈缺……万事万物皆有定数,现在我授你卜筮之术。此术本由斗渊阁星观所掌,起卦时需燃烛焚甲,现在一切从简,什么顺手就用什么。”
墨凐学的很快,没多久师徒二人便对坐互相占算,从往昔身边的一些小事算起,问者需以否或是作答,不可避而不谈。一次占算后墨凐离去,卫曦在原地坐了很久,看着细沙上推演出的卦象,她眼中惊疑不定,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
随着修行进益,墨凐愈发能感受到从白塔上散发出的强大力量,令人难以抗拒。但有卫曦所言在先,她虽然尽力不去看那座塔,却隐隐觉得那光芒无处不在。
她开始频繁做梦,在梦中深邃幽暗的海底似乎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它的影子遮住了月光,从深处向水面浮去,很快海水被染成赤红,惊涛骇浪瞬息之间吞没大地,将一切生灵卷入海中。
这梦带着不祥的意味,梦醒之后那鲜红的海波在墨凐眼前挥之不去。某次卫曦夜访斗渊阁,无意中发现墨凐深陷噩梦,便将灯盏放在地上,半倚着床翻阅经卷,等墨凐挣脱噩梦,在她醒来前悄然离去。
如此过去数月,墨凐不再受梦境困扰,偶然一回半夜醒来,却见床前微光朦胧,一人执卷斜倚,垂目静读。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她的面容半隐在光后,无端让人想到落在粼粼海波上的月光。
墨凐鬼使神差般去想触碰她的侧脸,手还未抬起心中忽然剧烈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从心底升起,酸涩伴随着欣喜同时而来,如滚滚洪流轰然淹没了一切。在慌乱中闭上眼,她佯装熟睡,听见脚步声远去,那光也随之从床边消失了。
卫曦离开了。
墨凐自然能猜到她绝非第一次在自己入睡后来,一时百味陈杂,心绪纷乱,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生根发芽,最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又过了一阵子,因望潮节到了,卫曦邀墨凐上山一聚。
这是一年中月光最明亮的时候,甚至在海底都能看到那银霜般的清辉,丝丝缕缕随波荡漾。卫曦依照古越国的旧俗,起出了一坛美酒,对月而酌。墨凐不胜酒力,只喝了几杯便醉伏在小几上。卫曦拿开酒坛,一手覆在墨凐手背上,一手浸入杯中蘸了些酒,凭空勾勒。须臾四方风涌向她所在之处,化为一道白光在掌心间慢慢展开,诸多景象接连闪过,快到让人无法看清。
卫曦不知在想什么,怔了良久,最后将杯中残酒随手一泼,白光霎时散去。她拂去桌上的卦象,正要放开墨凐的手,反被紧紧扣住。
卫曦有些惊讶:“你……”
墨凐眼角微红,似醒非醒,低声唤道:“师父。”
两人虽有师徒之实,但墨凐从未这么叫过卫曦,卫曦也不怎么在意。此时突然听见这师父二字,卫曦着实愣住了,竟忘了收回手。
墨凐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手微微抬起,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卫曦的脸颊,片刻后指尖从眉心向下,似在描绘她的面容。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顿,墨凐像是要说什么,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慢慢抚过卫曦下颌,这举动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又倒了下去,栽进卫曦怀中,一手紧紧环住卫曦腰身不放
卫曦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没有推开墨凐,任由她这么紧抱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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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没记岔——”
“这是徒弟,”洛元秋神情肃然,又一指卫曦道:“这是师父。”
景澜道:“你是师姐我是师妹,不是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