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82)
洛鸿渐淡淡道:“到时自然会有办法。”
玄清子问:“是什么办法?”
洛鸿渐看了他一眼:“等时候到了,你便会知道了。”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远处,眸中闪过一道冰冷锐利的光。玄清子见状,岂能不知他话中的未尽之语,喉头一哽,艰涩道:“那师兄,你身上的毒……”
洛鸿渐抬手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自有办法,眼下照看好孩子,莫要再多问。”
白雾涌来,掩住了他们的身形。洛元秋站在原地,想起师伯方才那一眼,双肩微颤,手脚俱寒,一时如坠冰窟。她想起在天魔幻境中石匣里自己的脸,仿佛已死多时,印证了洛鸿渐所言非假。
化为活尸……她不由低头看着发抖的双手,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幻境真实无比,令她心神大乱,几乎难以自持。后背旧伤似乎在隐隐作痛,洛元秋一瞬间忘了这一切不过是幻象,她几步追上去,急切道:“师父师伯!别走,你们等等我!”
但那两人身影转瞬消失在雾气中,洛元秋在茫茫白雾焦急地寻找,转身时却一脚踏空,登时如坠深渊,下落不止,耳畔传来呼啸风声,惊呼声还未出口,眨眼间她却已经来到了另一处地方。
她捂着胸口,只觉得气血翻腾,心剧烈跳动着,似乎要跃出胸膛。在长草中她踉跄走了几步,猝不及防跪倒在地,只手撑着,脑中嗡声大作,仿若千人同语,在耳边回响不休。
洛元秋强忍头痛,攥紧一把草从地上站起来。此时正值深夜,万籁俱静,连虫鸣声都消失了,但她眼前的屋子仍有微光从纸窗透出,时不时传来交谈声。
洛元秋走近,抬头看向屋前的垂柳。柳枝在夜风中温柔地拂动,此处分明是玄清子所居之处。她推门而入,屋里灯烛昏昏,显得有些诡异。她脚步微顿,竟是心生畏惧不敢上前,好像屋中藏着什么极为可怖之物。
交谈声传来,洛元秋站在竹帘后,看见玄清子站在格架前,面前还有一人,不禁心中发紧。
那人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眉目间萦绕着灰败死气,正是师伯洛鸿渐。
“事已至此,早已无力回天了。若因惜命而畏死,徒留这肉身化为行尸走肉,我倒宁愿你将我一把火烧了,一了百了。”
玄清子急切道:“师兄,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就不能效仿当年顾凛救元秋的法子,我也用血祭之”
洛鸿渐嗤道:“那是血亲间才能传的,不然怎么叫秘法?你我不过是师兄弟罢了……更何况顾凛已死,天师府也倒了,顾家人不知所踪,这秘法只怕是要失传了。”
玄清子低吼:“我不能就这么看着你去死!”
“死于我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洛鸿渐答道。
屋中灯火摇曳,洛元秋与他们隔着一道竹帘,心中百感交集。再度见到师伯与师父固然让她欣喜,却也离记忆中被刻意遗忘的真相越来越近。
她的目光落在洛鸿渐腰间的佩剑上,听他说道:“我这一生因身世之故,不得不受制于人,为族人奔走。族人死后,我被师父收做徒弟,隐于世外。纵然我无意复国,但家国恩怨,却令心绪始终难平,浑浑噩噩蹉跎至此。”
玄清子一时语塞,再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洛鸿渐淡淡道:“师弟,我已经活够了,如果真有来世,我想做个平常人,不必为任何人奔走,只为自己而活。”
“我死后,你要记得我交代你的话,莫要因为心软而舍不得下手。”
玄清子惊怒道:“师兄,我怎么能……不行,我做不到!”他将袖子一甩,紧紧贴在身后,语无伦次道:“算我求你了,师兄,这件事我做不得,你还是找别人吧!
洛鸿渐却道:“师弟,你究竟是做不到还是不想做?”
玄清子道:“都是!行行好,你别再逼我了!”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元秋也会如我一般?”洛鸿渐道,“那时候我已不在,你又要怎么办?”
洛元秋闻言脑海中一片空白,五指紧扣门框,重重陷了进去。
玄清子跪倒在地,哀求道:“师兄!”
洛鸿渐解下腰间佩剑递给他:“消了此孽,了结这段因果。”
“不,我不能……”玄清子向后退去,急促道:“不行,师兄,你们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也好,元秋也好,我……我都下不了手!”
洛鸿渐两指一弹,长剑出鞘,清鸣声回荡在屋中。那柄剑剑光如雪,映出一泓寒光,照亮洛鸿渐的双目,他道:“接剑罢,师弟。”
玄清子颤声道:“可元秋,元秋她还小,我不能、我怎么能……”
洛鸿渐气息微急,胸膛略略起伏,沉声道:“因她母亲曾与我有旧,我答应顾凛代为照料。从那时起,冥冥中我便有种预感,这孩子与你我缘分不浅。我不在山中的时候,元秋全凭你照看,你将她教得很好。这么多年来,虽然名为师徒,但情分却如同父女……师弟,若是你来做此事,她定然不会怪你。”
玄清子跪着注视着那柄剑,最终像认命了一般,抬手去接。
洛元秋看到此处,原本紧扣门框的手颓然落下,她勉强按下心中不适,但满屋烛火时起时落,让她觉得仿佛置身于潮水中,随时都有被溺毙的危险。
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我得走了,这不过是幻境,都是假的,不必当真……”
她这般安慰自己,却是适得其反,心底更是笃定,越相信眼前所见就是真的。
放下竹帘,洛元秋大步走出屋子,一头扎进夜色中,不知要去往何处,只是漫无目的走着。她想起师伯方才说的话,又想到师父接下那柄剑时的情形,心底似有寒意漫来,剑气寒光深深印在她的脑海里。
“我到底是什么?是死是活,是怪物,还是人?”
洛元秋失魂落魄地拨开草,慢慢走着,却有一个念头逐渐清晰起来:“师伯要杀我,师父也要杀我,他们都要杀我。”
前路疑云重重,洛元秋走了许久,闯入密林之中。林间夜露潮湿,蹭得她手背一片冰凉。这般不知走了多久,她在一株繁茂的古树下看到两道人影,看样子像是瑞节与嘉言两位师弟。
洛元秋尚未想明白他二人怎么会在地处说话,便听一人说:“……她不会把解咒的办法告诉我们的,你再不下定决心,等师父回来,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答话那人腰间佩着一枚青玉,面目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楚。洛元秋认出那是瑞节常戴在身上的,想来问话那人必然就是嘉言了。
她看见瑞节用力在树身上捶了一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那你告诉我,要如何诓师姐离山?”
“总归是有办法的!”嘉言喊道,“只要她下了山,我们将她带到长安,族中人的邪咒便能解开!此事攸关两族人的性命,全在你我一念之间!若再摇摆不定……你要看着人全死完吗?!”
瑞节道:“师父说她体虚,不得轻易离开山门。要师姐心甘情愿离山,你做得到吗?”
嘉言咬牙道:“如果我办成了此事,我要师姐先去救我的爹娘……”
瑞节没有说话,嘉言仿佛下定什么决心,压低声音道:“那日我无意中听见师父与一人说话,那人姓宋名天衢,我想不必我多说,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瑞节震惊道:“宋天衢?那位相师?”
“对,就是他。”嘉言道,“我听见他与师父说,师姐大劫将至,活不过十六!我这般看我做什么,我没骗你,这是我亲耳所闻,绝不会有假!师父此番下山,也是为了去寻奇药,好替师姐续命……”
“若是再犹豫,就没有机会了!”
洛元秋沉默地站在树叶后,一点雨滴落在她的脸上,随即山林间响起沙沙的声响。雨从漆黑夜空落下,很快打湿了她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