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369)
涂山越被气了个倒仰:“你你你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司天台干的都是刀口捡命活计,浪迹江湖不提,一年中又有几日能着家?一群亡命之徒,天天在京中横行霸道!想当年太史局统领众道,司天台不过是一介附属——”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也敢提?”王宣说道,“现在司天台的俸禄是太史局几倍,这事怎么不说?”
“那都是买命钱,谁稀罕!你们人手向来不足,都是一人顶三人用,连过年都没个停歇的时候,那是人呆的地方吗?怎么,我说的哪里不对?还请赐王大人不吝赐教!”
涂山越自觉扳回一局,却听王宣道:“怎么没停歇的时候,你问师姐——”
洛元秋被夹在两人之间,头时而向这时而向那儿,便如一棵墙头草随风摇摆,本以为只需保持沉默即可,未料到突然被点名,茫然地抬头:“啊?”
王宣道:“景澜身为台阁,眼下不是正在家中休假,这还不够证明?”
洛元秋神情微滞:“她不是在和沈誉交接事务……”
王宣面有疑惑,仍是答道:“早早就交接完了,她连台阁的印章卷册都已交还,自行上疏请辞,只差一纸公便能卸职而去。师姐,你怎么了?”
一股冷意从心底上升,洛元秋并指迅速起符,只见半空一束青光旋绕而起,将聚未聚,始终难以成形。
“咦,这是寻踪符?”涂山越眯着眼道:“你要找谁?”
青光最后如烟雾般消散于空中,洛元秋神情蓦然变了,那道她曾亲手画在景澜手心的寻踪符竟然失效了!
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不安混杂着恐惧席卷而来,她转头问王宣:“她不在司天台?”
王宣注视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不在。”
涂山越道:“等等,你们在说谁,景大人吗?前几日她还来向我借了一面法镜,你帮我问问她准备什么时候还?……哎,你要去哪儿?!”
洛元秋跃上竹筏,不顾涂山越在身后追问,撑竿在水面一点飞快离去。她心中唯有一事,那就是尽快找到景澜。
但寻踪符已无用,要如何才能找到她呢?
洛元秋下衣被水浸湿,在岸边随手拧了几下,突然什么东西从袖子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原来是景澜的发带。
她灵机一动,便匆匆忙忙朝冬官正所在之地奔去,只盼陈文莺还没走,说不定还来得及!
离开夏园后便是一股寒风迎面吹来,洛元秋衣袖两侧湿不少,却也无暇去在意。疾奔的路途中,她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黎川,师妹数日未归,她去寻她时的种种再度浮现在眼前,与近日来困扰她已久的梦魇重叠在了一起。
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出自己身处何地,是梦还是真实。
洛元秋心中焦躁难安,想克制住不去想那些事,但恐惧如潮水层层袭来,越是克制越是忍不住回想。
景澜究竟要做什么?她为何会向涂山越借法镜?洛元秋想不明白,索性不去再想,只等着当面问她就是。走到冬园外,她缓了口气,但一股无名之火却在心底燃烧起来。
景澜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洛元秋蜷曲手指,用力按进雪里,想借此让自己冷静下来。
时隔数年之后物是人非,她们再度重逢,洛元秋心里不止一次庆幸过。可明明不同于往昔,为何师妹依然有事要瞒着自己?
她说不清那股烦躁与失落因何而起,只能沉默地踏进院里。只听交谈声霎时一静,从树后传来白玢的声音:“洛姑娘?”
洛元秋道:“是我。”
她几步绕过树来到另一边,只见不远处站着冬官正与陈文莺,陈文莺低头耸肩,仿佛正在挨训。冬官正见到她来,点了点头,对陈文莺道:“记住我说的话,修行不是一日之功,需时时勤勉,不可荒废时日,放纵己欲。”
话毕朝洛元秋道:“代我问候令师玄清子前辈。”
洛元秋稍一怔愣:“大人是如何知道的?”
冬官正一哂,道:“凡事到了咱们太史令大人的嘴里,就不再是个秘密了。若非如此,我还不知道,你的师父原来就是司徒前辈。数十年前我随家师在外游历,曾与他有缘相见,得其指点,受益颇多。只因他是咒师,我没想到你会是他的徒弟,真是有意思。”
待他走后,陈文莺两眼放光,朝洛元秋身上一扑:“多亏你来了,不然我就要被大人念叨死了!”
白玢道:“你还是多反思反思罢,还连累我也被大人训话。”
陈文莺怒道:“难道不是因为你也有错在先,所以才训你的吗?!”
洛元秋来不及安慰她,直截了当道:“文莺,能不能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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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三叔
黑暗中隐约听见滴水声,那声音微不可闻,凝神去听时便消失不见,仿佛只是一瞬幻觉。
手中火光晃动,似乎有风从地下吹来。景澜低头看去,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沿着四壁旋转而下的石阶遥无尽头,不知通向何处,唯有他们二人的脚步声回荡在此地。
她面上虽一派平静,可心中警惕异常。今日顾况突然将她带到此处,在入地道前顾况便以祛除咒术为名,抹去了她身上所带的咒术。见到手腕那道追踪的符印时,他似笑非笑道:“看来皇帝未必有你想的那么放心你。”
只有景澜知道那是洛元秋留在她身上的,当着顾况的面,她自然要装作不知,但心却向下一沉。
谁也不知道这破败的道观下居然会藏有这么一处密道,顾况将她带到这里来又是想做什么?
地下不见天日,求援殊为不易,这么一来几乎打乱了景澜原本的安排。现在她手中一无咒剑,二无护身的咒术,唯有怀中所藏的一面法镜还是向涂山越借来的,也不知能不能抵挡的了顾况一击。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但此时她不得不尽量放松,显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思绪杂沓,脚步未免略有迟疑,身后立刻传来顾况的声音:“怎么,怕了吗?”
景澜脚下不停,抖了抖衣角,落下些许粉末散入空中。她稳住心神道:“从未听过静玄观下还有这么一处地方,莫非这是一处地宫?”
“不是地宫,是塔。”顾况道,“昔日此地为安宁寺,所藏经书古卷不计其数。为避战乱,便在地下修筑了一座石塔。”
景澜随口道:“为何不干脆修地宫,何必大费周折来修一座塔。”
顾况道:“此寺中人信奉密教,供奉明尊,笃信来世轮回之说。这座塔便倒悬于地,如水中倒影一般,取其一明一暗,与地上那座正塔相对。”
怪不得越向下走墙壁越收拢,原来不是她的错觉。景澜思索片刻,问道:“我们这是朝塔顶走吗?”
顾况答道:“依照他们的习俗,神像会供奉在最高处,四周放上珍贵的经卷,就算是塔倒悬过来也是如此。”
景澜侧头看向身旁塔壁,果真有许多方格,只不过格中空空,藏经古卷早已不见。思索间踏上一块与石阶截然不同的平地,顾况忽道:“到了。”
景澜心中一动,举起手中火把照向四周——流焰跃动,明照四野,天地如同被火海淹没,目光所及尽是赤红焰火。正中石壁上以金彩所绘的神像脚踩红云,颈佩流珠,身披红纱,在火光中熠熠生辉。
密教以火为尊,此神定是明尊无疑。那神像面若好女,温婉秀美,身躯却高大挺拔,如同男子般。两腿一盘一落,仿佛乘兴而舞,悬在胸前的手势极为奇异。神像神情喜悦非常,双目蕴藏一线金光,身后迸发出万丈明光。
景澜曾在书中见过,火在地为明,入地为暗,所以明尊既可为男亦可为女。因教义不同,教中分为两派,由圣女圣子各领其一,各自供奉明尊的女身像与男身像。
但密教早已泯灭,其教法也未有传承,顾况带她来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景澜心念如电,见顾况走近去看那壁画,正好将背对着自己,她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杀意,忍住没有立刻出手,听顾况道:“你一定不知道吧,我们顾家先祖就曾是密教中人。其实天师府所传下的秘术,便是从密教经法之中演化而来。只是经法有所缺漏,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是以他们不敢提及此事,只说是某位先祖在修行时无意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