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220)
静待了片刻,洛元秋转身向讲经台边疾步行去。一如过往的每场追猎,她是个精明的猎手,目标明确,从不犹豫,出剑必是一击格杀。
她方才就已经看出来了,那台上被法师大肆吹嘘的不过是个傀。只是傀并非如人所想,仅是一具不死不灭的行尸走肉。傀亦分三六九等,最次的是令寻常人强服丹药数月,最后放尽血藏尸于阴地,半月之后便成了傀。但这种傀只是一具不得见光的行尸,夜中游荡白日躲藏,除了肉身难以毁坏,再无其他用处。
追猎数年,除却杀傀之外,洛元秋闲暇时也会抽空比对这些傀的差异。制傀之人通常挑选远在深山的村落,将一村人尽数化为行尸后,择其中最优者带走,寻找下一个地方再钻研制傀之术。傀也从一开始只知游荡的行尸,渐变为嗜杀的异邪之物,它们无需血食供养,不过是天性如此,无论飞鸟走兽还是人,一律杀之,绝不放过。
寻常人化为傀况且这般,更遑论修行之人了。一时间诸多面孔从洛元秋眼前闪过,最后那些人的容貌淡去,只剩下一双双死气沉沉的灰败眼眸,隔着流转的岁月,在虚空里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她。
仿佛前路已然注定,命途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
洛元秋轻轻吁了口气,心中很不以为然,路是人走出来的,怎么走全凭人的心意,就算是要回头也不是什么难事。或许回程会是异常的艰难,但她一贯以来是不怕难的,再难的路,只要愿意走下去,迟早会有走出来的一天。
她习惯了孤独与寂寞,不怕这二者扰乱心神。但此时此刻大殿里分明是热闹喧嚣的景象,洛元秋反倒觉得格外安静。漠然看着殿上如痴如醉的信众,置身事外的同时,她心底涌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其实爱恨远比孤独更可怕。
还未来得及去深思,洛元秋已走到讲经台下,正要从侧面翻身上去,突然感觉衣摆被人用力拉了一下,那人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从台子边缘拽了下来,低声道:“小师姐,你这是要做什么?”
洛元秋惊愕地回头看去,只见一人玉簪乌发,做妇人打扮,屈膝坐在蒲团上。她摘下脸上纸面具,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正是面若芙蓉眉如柳,无需妆点,依旧艳色逼人,
她还特地将蒲团分了一半过来,不让洛元秋坐在冰凉的地上。洛元秋呆呆看着她,欲言又止,看了看台上,又看了看身边人,世上能叫她师姐的本来没几人,会在师姐前加个小字的连想都不必想,她犹犹豫豫道:“你是……沉盈?”
柳缘歌轻笑道:“当然是我呀,不然你以为还会是谁?方才我远远看见两人进来,就感觉其中一人身形与你相仿,没想到真的是你。”
又拉着她的手亲昵道:“怎么,景澜竟舍得放你出来了?我之前还说,要是再见不到你人,等过几日我就去砸她侯府的大门!大家都是师妹,凭什么她就能霸着师姐不放,我们看一眼还都不行了?”
洛元秋原本清明的脑袋如被灌了一碗浆糊,忍不住为景澜辩解:“她没有霸着我不放。”
柳缘歌惊奇道:“是吗?”
“是我自己要去找她的,”洛元秋脸上一红,虽觉得不好意思,但还是实话实话了:“是我要跟着她的。”
柳缘歌定定看了她一会,叹道:“了不起啊。”
洛元秋莫名其妙:“什么了不起?”
“我是说咱们这位前同门真是了不起,平常倒也没瞧出来,她居然还有这种本事!”柳缘歌唏嘘不已,“不吭不响的,都能把师姐给降伏了,无怪人常说,咬人的狗不叫呢!”
洛元秋听得糊涂,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夸景澜还是在骂景澜。柳缘歌见好就收,冷嘲热讽几句便不再提景澜了,挽着洛元秋的手笑道:“师姐是来上香的?这可是进错了庙。”
被她一通胡搅,洛元秋后知后觉想起自己的正事,扫了眼四周,见无人注意到这台边的动静,压低声音道:“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也是为了百绝教来的吗?”
柳缘歌正色道:“当然不是了,我可是来上香的。”
“啊?”
见洛元秋不信,她轻扶发簪,摸了摸鬓角,合手在胸前低眉垂目道:“听说城东这间庙很是灵验,我特地来求神仙保佑,赐我一段好姻缘,叫那些歪瓜裂枣都滚远些,许我个样貌过得去的良人。我也不指望什么,只盼这良人呐貌似潘安,情如宋玉,才胜子建我便知足了……”
一人从台下摸索着滚了过来,闻言道:“什么良人?”
柳缘歌轻描淡写道:“带上你的刀到一边去,别妨碍我和师姐说话。”
说着她一提裙角,踹出一柄长刀来。洛元秋这才注意到她这衣裙格外宽大,不由多看了几眼。
柳缘歌仿佛知她所想:“只能藏一把刀,除非舍了我这条腿,否则是放不下琵琶的。”
洛元秋倒认得那刀,之前曾见过,正是师妹林宛月的佩刀。
那人摘下脸上纸面具,露出一张五官深邃、颇具异域风情的面容,她讶异道:“师姐怎么在这里?”
柳缘歌懒洋洋道:“到庙里来能做什么,还不是上上香,求神君保佑保佑,送段好姻缘吗?”
林宛月大约是想笑,到底是忍住了:“师姐已是有道侣的人了,也要来求姻缘吗?”
柳缘歌叹道:“那又不是什么良人,委屈师姐了。”
洛元秋下意识道:“委屈什么?我不委屈啊!”
林宛月低低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洛元秋的头,温和道:“我就说了,师姐是喜欢景澜的,不然怎么会如此心甘情愿……你瞪我做什么?师姐认定了她,纵是你再不喜她,又有什么用呢?”
柳缘歌不屑道:“你与她私下交好,时常来往,自然是要为她说话的。”
林宛月道:“那又如何?我说的都是实话罢了,你还能改变师姐的心意不成?”
洛元秋忙打断这二位师妹的争执,要知道一旦吵起来可是没完没了的。她向讲经台指了指,轻声道:“我们不会已经被人发现了吧?”
柳缘歌道:“这些人差不多都疯魔了,你就算捅他们一刀,他们也不见得会叫痛。等会那讲经的骗子就要走了,到时候让林宛月去跟着他。”
“那我们呢?”洛元秋问,“也要一同跟上去吗?”
柳缘歌摇头道:“我们不去凑这个热闹,林大人是有公务在身的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走走走,师姐,我带你去玩一玩,看看新鲜玩意怎么样?”
她极力撺掇,洛元秋避开了些道:“那台上的人是个……”
林宛月突然说道:“是个傀,对吗?”
洛元秋点头:“不能留着它。”
两人对视片刻,林宛月忽地一笑:“我懂你的意思了,跟我来吧,那法师马上就要带人离开了,他们走的是另一条通往地下的道路,或许还有密室之类的。”
她捡起刀反扣在身后,柳缘歌见状疑惑道:“你要带师姐去哪里?”
“不关你事,”林宛月说道,“你就在此处好好上香,对着这神像多叩几个头,好让它赐你一个良人,成就一段好姻缘吧。”
洛元秋几乎要笑出声,柳缘歌点了点头,朝林宛月道:“你且给我等着吧。”
林宛月故作惊讶道:“等什么?我又不是你的良人,凭什么要让我等?”
不等柳缘歌说话,台上传来铁链拖动发出的哗啦声。三人顿时俯下身去,听见一人道:“法师讲经累了,要回去歇息了,将殿中熏香灭了吧。切记,待法师走后再将门窗打开。”
法师果然下台离去,七名童子鱼贯而出,跟随在他身后,几名黄衫道人上得前来,齐齐道:“恭送法师!”
法师绕到殿后去了,那几名道人将四方垂帘放下,依那童子所言灭了炉中熏香,这才不紧不慢地退出了大殿。
洛元秋问:“他们这是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