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29)
此刻她站在树下,望着飘飘扬扬的落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师妹如今在哪里?
还未等她理清来龙去脉,数名宫女匆忙而来,领头之人与她相撞,洛元秋来不及躲避,眼睁睁看着她穿过自己身体,形如无物一般。
洛元秋难以置信,伸手去接飘落的叶子,那落叶却穿过了她的掌心,毫无阻碍地落在了地上。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现还是能触碰到自己身体的,不由有些疑惑,心想难道自己现在就和那影子一样,所以旁人才看不见?
这般想着,她向着人声所在处走去,就看见在一株巨大的银杏树下,一身黑衣的盲眼琴师静坐在满地黄叶间抚琴。此时月光清亮,从叶片缝隙间斜落而下,如一地清波光影,无需火烛亦能看清附近景象。
不远处魏王席地而坐,静听琴音,神情如梦如醉。
洛元秋顿时一惊,凑近了上看下看,这人的装扮形容,不是那夜在海边来接应应常怀等人的卫曦?她不是应该在北冥守着白塔,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沉思片刻,见卫曦自顾自弹着琴,仿佛没有发觉身边多出了一个人,便准备上前推一推她,试试看她能不能看见自己。就在洛元秋手指刚要碰到卫曦手臂的一瞬间,突然从一旁伸出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在她手背上重重一拍。洛元秋吃痛收回,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做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惊喜道:“师妹!”
景澜捉着洛元秋的两只手,以防她又突发奇想。走到离卫曦稍远些的地方,如释重负道:“万幸,时间刚刚好。”
洛元秋一见她立刻便顾不上别人了,忙追问那夜观星之后她去了何处,又竹筒倒豆子般将所见所闻告知师妹。景澜略一沉思,道:“我想谭一行入海时所见的那人,应该就是卫钧。”
洛元秋从未将这二人联系到一起,此刻忽闻此言,心中一惊,隐约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道:“哦?竟然是他吗?也对,他也姓卫。”
景澜见卫曦仍在抚琴,似乎并未察觉两人在旁,便道:“果然这一切看似毫无关联,其实人与人彼此之间各有联系,互促互成,缺一不可。你的职责是彻底结束了,而我的却才刚刚开始。”说完长叹一声,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
洛元秋道:“这是什么意思?”
“神魂剑。”景澜叹道,“我竟不曾想到,赵郅灵要修的,居然也是神魂剑。”
原来那夜之后两人分别之后,景澜兜兜转转跟随在赵郅灵身旁,在她不得已看了那面古镜之后,又一次回到了那躯壳之中,再度成了‘赵郅灵’。
这一幕洛元秋也曾见过,登时明白过来,惊讶道:“这么说你一直在她身体中,那淬炼神魂的一步,其实是你代替了她?”
景澜神色复杂,点点头:“不错,是我。”
洛元秋深知修炼神魂最为艰难的一步便是在此,所谓一步一心魔,要在幻象中寻真还我,和亲手把心剖成一片片再重新粘起来没什么差别,不由同情道:“师妹,你受苦了。”
这其中艰辛自然无法用言语形容,景澜望着树影间静静照落的月光,淡淡道:“……总算是过了这一关,赵郅灵神魂剑初成,接下来只需勤加修行便是。不过照我看来,最难的事却不在修行上。此法与密宗法门相违,在旁人眼中她受伤之后实力不复如初,又无师长庇护,一日不如一日,只怕是要落得个人人欺凌的地步。万事以砺心最为艰难,倘若无法保持心境,修行神魂之法百害无一利,不如尽早放弃为好。”
洛元秋想了想道:“想来那面镜子也是用阴山之石制成的,为何它就这么留在了赵郅灵手中,国师居然没取走吗?”
景澜道:“他知道赵郅灵看过镜子后就将它留在她身边了,美名其曰看护教中珍宝,想来另有一番打算。他是如何想的我不知道,不过赵郅灵必定能修出神魂剑。”
她说的这般笃定,洛元秋道:“难道真如卫曦所言,十五年之后,赵郅灵神魂之术大成,心无挂碍,前往北冥接替她成为守塔人?”
景澜答道:“不,我只是想起另一件事。据野史所载,魏国公主为报亡国之仇,潜入丽阳行刺陈帝,宫中密教法师皆不是敌手,三千铁甲亦难以抵挡她。可她最后却败在了一人手中,从此销声匿迹……我猜这个人或许就是赵郅灵。”
洛元秋闻言倍感新奇,笑道:“墨凐竟然也有败在他人手下的时候?我倒是真想亲眼看一看。”
景澜道:“是人就会有弱点,她拜卫曦为师修行,所学虽广……”
洛元秋一怔,截断她的话道:“你说什么?卫曦就是墨凐的师父?”
景澜话音一顿,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
两人一同看向树下抚琴的黑衣女子,洛元秋不解道:“奇怪,我怎么会知道?”
“既然应常怀不是她的师父,现在看来,也就只有卫曦最适合了。”景澜说道,“你当初不是推测墨凐的师父是位隐士高人,深藏简出,精通诸多法门……如今不就一一对上了,不是她又会是谁?”
洛元秋想起来那夜圣女曾称卫曦为‘前辈’,可看两人,分明是圣女较之更为年长,这么说来,那卫曦岂不是也……
景澜自然知道她在想什么,道:“你想的不错,看,卫曦没有影子。”
洛元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想起卫曦无论在何处,都极少在有光的地方停留,且行踪诡秘出没无常,不是行经小巷偏路便是独向山林。从她大大方方行于闹市却无人得见这一点来看,与当初的墨凐竟然是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洛元秋怎会不明白,扶额喃喃道:“好罢,我晓得了,她也一定活了很久。”
琴声戛然而止,魏王立刻睁开眼,神色中带着几分迷惘:“……为何不弹了?”
卫曦只手按弦,道:“我在等陛下履行诺言。”
魏王这才清醒了些许,目光警惕道:“寡人自然没有忘记此事。”言罢又忍不住问:“此曲何名?是谁人所作?”
那琴师一身黑衣,仿佛死去多年的幽魂,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世人。魏王后背生寒,只听她慢慢说道:“这琴曲唤做浮生曲,浮生一场大梦,能勘破者又有几人?”
魏王面上浮现出一丝怅然若失,道:“浮生大梦,果然是恰如其名……此曲只得天上有,不知世人几生有幸,才能够聆听此音。那琴师,你到底想要什么?”
卫曦道:“我想向陛下要一个人,不知陛下愿不愿给我。若陛下答应此事,我愿将这琴谱也一同奉上。”
“噢?”魏王语调微微上扬,似乎不相信竟会如此简单,强自按捺下心头狂喜,道:“你想要谁?”
琴弦一颤,弦音再度悠悠而起。洛元秋脱口道:“难道传闻竟是真的?!”
下一刻卫曦迅速抬头,说道:“请陛下答应我,在天亮之前,第一个来到这树下之人,无论是谁,是何种身份,都必须随我离开。”
魏王为听琴曲,早已遣散了四周侍奉的宫人,连侍卫都只在林外候命。何况在这深夜之时,又有谁会无端闯入这园中?他顿时感到说不出的荒谬,不由问道:“如果天亮之前都无人踏入此处呢?”
卫曦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就是我的事了。陛下放心,不管结果如何,天亮以后,我会留下这琴谱的。”
魏王看了她片刻,忽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卫曦信手一拨弦,淡淡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个琴师。”
说完弦音一震,随即夜风卷起落叶飘扬于空。冷月如霜,那琴音听来显得份外空灵寂寥,仿佛空无一人的深山,花开花落皆是寂静如常。
眼看明月东移,天色渐有变化。待晨晓将至,魏王已沉迷在了琴音之中无法自拔。
园中静无人声,洛元秋抬头看了眼天幕,忍不住说道:“最迟一刻,天就要亮了,看来卫曦这次要空手而归了,会不会我们一开始就猜错了……你一直抓着我的手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