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76)
老人道:“你怎么知道她如今多大了?”
妇人叹道:“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全凭自己胡乱猜测,才觉得有些可笑。”
那男人摇了摇头道:“真是稀奇,你找女儿不在外头找,来阴山做什么?难道你的女儿也进了阴山?”
妇人不欲与他多言,只道:“我自有打算。”
洛元秋闭目养神,其实她本不想听这三人交谈,所以特地坐到了远处。无奈这洞就这么大点地方,她坐的再远也能把话听得清清楚楚,正当她在袖中捏了两道符做球,欲塞进耳中时,那老人却突然说道:“看来大伙都各有所求,否则也不会历尽千难,孤身闯入这凶险之地来了。只是人人都有难了的心愿,但那能令心愿成真之物却只有一个,分也分不过来,这又要如何是好?”
洛元秋搓符的动作一顿,莫名听了下去。
那老人继续道:“世间至悲之事,不外乎骨肉分离,相隔天涯再难得见;或是生死相绝,功业未成,不得不撒手人寰;再者至亲知交生离死别,剩一人形单影孤……”
听到形单影孤四字时,她突然心口发闷,难抑心绪,年少时萦绕于心的困惑仿佛再度浮现。
“师伯,我爹娘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所以从来不肯来看我?”
“……你父母并非不要你,只是他们不会来了。”
“你的确是为人所害,而谋害你的人,或许正是你的至亲。”元秋,你会恨他们吗?”
群山远去,流云散尽,日出时万丈金光照耀云海,那云光如锦绚丽至极,从遥远处漫至眼前。小时候的她仰头去看身边的人,答道:“师伯,我不知道。”
那人面容在光中有些模糊,他声音低沉温和,手掌抚了抚她的额头,说道:“不要怕,师伯也不知道,但我想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云光映亮她稚嫩的面庞,洛元秋道:“以后?以后是多久,一个月?三个月?”
“很久,很久。”那人答道。
她又说:“那为什么要恨……恨他们,我不认得他们,我不喜欢这样。”
那人想了想道:“那就不恨,不与他们计较了。”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并坐在孤峰上看旭日初升,待云海金波平复,那人才道:“天地尚能覆载,云气尚能郁蒸,日月尚能晦明,川岳尚能融结……但唯有心,却始终不会改变。”
“哦。”洛元秋伸手挡住灿烂光芒,专注地去拔生长在石缝里的青草,拽了几下没拽出,她用力搬开石块,想要把草拔出来。
“记下这山岳间的风光,待得来日若有什么不快苦闷,多想想今日所见的一切……元秋,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青草根茎太深,一时半会难以拔出。洛元秋趴在地上,衣上全是泥土,仍在使劲拔那根草,闻言道:“在听呀,师伯你方才说心”
“心要如何?”
咔嚓一声,青草被拽断了。洛元秋怏怏不乐地起身:“我不高兴,心也就不高兴。”
她举起两只乌黑的小手,对着面前人的袍子跃跃欲试。那人早有准备,转身离去,道:“那你就在此好好想想,如何才能让你的心高兴起来。”
……
洛元秋眼睫动了动,拉了拉半湿的衣襟,阖目紧贴冰壁。即便寒意砭骨,她依然不为所动,胸膛里的心好像也被冻住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喜怒。
她自小到大,最为疑惑不解之事不外乎三件。其一,为何师父勒令她不准离山;其二,师伯曾言她活不过十六,皆因一位心怀不轨的亲长谋害所致,但这至亲为何要害她,却不得而知;其三,为何师父与师伯千般叮嘱,不可将她血异于常人之事向他人透露?
洛元秋一时有些烦躁,而火堆旁三人沉寂片刻后,那男人忽道:“说的不错,人人心中都有执念,来此地也是为了圆一份念想,自然不会就这么将机会拱手让人。骨肉分离固然令人不忍,功业未成却暮年将至不免叫人唏嘘,而亲友散尽,孑然一身也让人同情,但这些都与我何干?我要做我自己的事,哪里还有别的心思去可怜他人?怎么没人来可怜可怜我?”
老人道:“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事让人可怜了?”
男人指了指那妇人道:“你想找回你的女儿。”
洛元秋闻言忍不住看了那妇人一眼,她竟是为了寻自己的女儿,才涉险入山的吗?
他又指了指老人道:“你想重获青春,再活个几百年……”
妇人点头,却说:“其实我心知此事未必能成,不过想试一试,求一个安心罢了。”
老人道:“呵呵,几百年就不必了,我还没疯到那种地步。”
“很好。”男人说道,“再加上那边的姑娘,一共四个人,但只有一个人能实现心中所愿。”
良久之后那妇人道:“既然如此,那就各凭本事。”
老人道:“正合我意。”
三人不再说话,冰洞中霎时安静下来。
洛元秋突然有些厌倦这种安静,指尖展开袖中被捏成圆球的符纸,来回抚平。那些掐算着寿数而活的日子,死前执着一念而生出的怨恨,以及如今死水一般无知无觉的活着,诸多念头累积在她心中,化为冰雪之下熊熊燃烧的阴火,从心中席卷漫来,让她罕有地生出一种不甘。
她眉头深锁,手指蜷曲捏紧那道符,愤恨与不甘交织在她心头,她用力咬住嘴唇,却尝到一点腥味。
洛元秋猛然睁开眼,翻出腰间匕首在手心一划,伤口中渗出些许红色,竟然是血。
“此地万法消弭……”
原来世外所传,在阴山腹地之中万法皆为之消弭,居然是这种意思!
洛元秋按了按掌中伤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胸膛当中那颗沉寂已久的心重重一跳,仿佛再度活了过来,霎时她的耳边尽是吵杂纷乱的声音,像初春的河道冰化后,水流湍急而过的流淌声。
突然有人道:“那是什么声音?”
话音方落,整个冰洞为之一震,落下许多尖冰。冰墙后那幽深的蓝光蓦然一收,如血般的赤红慢慢从冰后渗来,许多奇形怪状的影子出现在这红光后,逐渐凝成人的样子,在冰壁后用力敲打着,仿佛马上就要从墙壁后出来。
洛元秋离墙壁最近,她将匕首收回腰间,起身看着冰后的人影慢慢向她聚来。那些影子如同寻迹而来的猛兽,紧紧依附在冰上,互相推挤,拨开同伴向冰面扑来,其中一个面目模糊的影子双手攀附在冰后,它忽地张大嘴,猩红长舌从冰上舔过,留下一道血色。
洛元秋后退几步,顿时醒悟过来。是那些在迷雾中的影子,它们找来了!
火堆瞬间一暗,妇人惊惧道:“这些都是什么……什么怪物?!”
老人厉声道:“快走!这些是天魔,千万不要被它们抓住!走,想活命就快些离开!”
说完他健步如飞,率先冲出洞去,那一男一女紧随其后。洛元秋捡起水袋挂好,跟在最后,环顾四周,原本幽蓝色的冰全部已经转为血红。那冰层后的血色仿佛有种难言的诱惑,像有人在耳边呢喃轻语,充满引诱地抚摸过脖颈脸颊,温柔若微风,令人忘了这满壁绰绰鬼影,不禁沉湎其中,陶然欲醉。
“……走,别停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随着老人的声音回荡在冰洞中,那男人忍不住跑到老人身边,道:“你的符呢,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老人道:“还未到时候!”
他们身后接连传来哗啦声,洛元秋微微侧头,看见一处冰壁裂开一道缝,红光泄了满地,一个漆黑的影子从缝里挤出来,手臂长过膝盖,蹒跚走了几步,直立站起,朝他们追来。
妇人问:“前辈,这要如何才能出得去?”
老人道:“先找寻踪符,跟着它走,出了这洞再说!”
男人慌忙避开一处快要破开的冰壁,追问:“那道符在何处?我怎么什么都没有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