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78)
老人说道:“须得爬出去才行。”
后有鬼影红光,诸人不敢耽误,借着这缝隙中岩石壁缝卡住身形,接着慢慢向上爬去。
等爬到了缝隙外,人人皆已精疲力尽,从雪中站起来打量四周。
到处都是雪,缝隙两旁便是寒雾缭绕的深渊,陡崖峭壁,稍不留意便会掉下去。洛元秋看见远处雪山逶迤,在明亮的天光下犹如淡墨铺陈,闪过微渺光芒。
雪峰上风声呼啸,天幕似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四人艰难跋涉攀至高处,洛元秋回望那道缝隙,云雾中那山的样子好像一只从深渊中向上攀爬的恶鬼,漆黑的山上怪石嶙峋,仿佛是它的爪牙。
她不免有些怀疑,这难道就是终点吗?这雪峰之巅,巍峨高山,真是就是千百年来流传的阴山腹地?
老人咳嗽了几声,艰涩地吐了口气,道:“终于……出来了。”
男人跪坐在地上,绝望地看着自己发黑的掌心,黑纹已经蔓延到他的脸颊。
那妇人绾发整衣,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
男人双颊深陷,唇齿间都是血,他勉力站起,双手黑如焦炭,转眼间已经瘦成了皮包骨的模样,像一具骷髅般站在雪里。
“生死由命,”老人则道,“谁也救不了你。”
男人走了不过几步,又重重跪回雪上。他爬到洛元秋脚边,说道:“姑娘……姑娘,帮我一个忙,你能不能……”
洛元秋俯身听他说话,男人低声道:“我有一个、一个侄女,在深山修行……因我错了事,害她们一家不得团圆,你若是能离开此地,请为我找到她,告诉她”
洛元秋怔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脚边的人,指尖都颤抖起来。
寒风裹挟着久远的记忆呼号而至,日出,云海,群山,以及年幼的她对师伯所说的话,那句“我不要恨他们”清晰地回荡在洛元秋耳畔。
但这真的就是她心中的答案了吗?
那些往事加诸在她身上的枷锁,日趋逼近的死亡,冥冥中已成定局。难道仅凭这么一句话,就可将生死抛下,全然不在意了么?
她心神大乱,暴怒之下一把拽起男人的衣襟,将他往雪地用力一掼,想让他说个明白,却听身后老人道:“当心!”
洛元秋眼前晃过一道雪亮刀光,刀刃紧贴着她的脸落下,那男人竟还有余力从雪里翻身而起,反手又是一刀,吼道:“她好歹还活着,而我就要死了!凭什么你们就能活着?都去死吧!“
这没头没尾的话说完,男人毫无章法地挥舞短刀,发出愤怒的叫喊,洛元秋避过他几刀向后退去。细碎破空声响起,洛元秋转身看去,男人胸膛上已多了支飞箭,他手中短刀落入雪中,无望地仰头看着天空,眉心被黑纹彻底覆盖,喃喃道:“我还不想死,我还想活着,为何死的不是你们……”
洛元秋身后传来一声叹息,那妇人拉好衣袖,仿佛那支飞箭并非是经她手射出的。她敛眉柔声道:“倘若先前在那洞中,你不因一时贪念而落于人后,又如何会得了这等下场。”
言罢她对洛元秋温和一笑:“姑娘不曾被他伤着罢?”
洛元秋对上她的目光,迟疑地摇了摇头。
妇人微笑道:“既然无事,那就上路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洛元秋站在原地,抬手摸了摸脖颈边,伤口微微有些刺痛,深倒是不深,只是再近一寸,大概就能斜刺入她的喉咙。
那妇人显然是有意而为,箭的目标不是这男人,正是洛元秋。
她要杀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洛元秋随手在衣袖上抹去血迹,低头看了眼地上的尸体。男人的身体大半已经化成黑水,慢慢渗进雪里。他的五官扭曲成诡异的样子,黑白分明的双眼带着绝望与嘲讽,定定看着天空。
洛元秋想了一会,拔出那支短箭。箭镞与箭身接连之处似有些机关,她捡起短刀劈开箭身,涌出一滩深绿色的水,色泽艳丽,如淬毒的蛇牙。
不必试就知道,这水定然有毒。若被此剑射中,箭身中的毒液便会顺着箭镞涌出,或许顷刻间就会毙命。
洛元秋沉思半晌,踢了几脚雪将短刀与箭埋了。地上那男人如冰般慢慢消融,四肢躯体都已经化为黑水,一张饱含怨恨的脸浮在水上。
洛元秋从未见过他,但因他方才的话,胸臆间莫名燃起一股愤恨,那些多年来埋藏在心底被她有意忽视的怨怼,此刻终于浮出水面,清楚地呈现在她眼前。
如何能不恨?
哪怕轻言生死,却始终不曾看淡过,当真到了那一日,她才发现随着执念一同被埋入黑暗中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她还有许多地方不曾到过,许多风景未曾得见,她还与一人有约……她怎么能这般轻易的死去?
她想活着。
天光忽转,竟到了黄昏时分。天穹中流云如火,夕阳遍洒雪山,寒风止息,一点冰冷落在洛元秋鼻尖。落日余晖中大雪静默下着,碎光般轻轻飘落在她的肩头,像是许多年以前,她临终前未曾等到的那场雪。
她僵立在雪中良久,眉目隐没在如血的夕阳中,有种难言的阴郁。天边层云卷来,似乎起风了,雪花倏然一斜,擦着她的眼睫滑落。这场迟来的雪,与脚下男人临死前仓促的歉意,终是化解了缠绕已久的心结,为她前生的命书续上了最后一笔。
洛元秋走在雪中,只觉得一颗心似被架在火上烧灼炙烤,颤抖间呼出的气息都是滚烫的,恍惚中有一线热流从心口涌出,浸润冰封的心脉,向着四肢百骸蔓去。
巨大的痛楚袭来,她栽倒进雪地里,仰头看着天穹光影转变,云来风往。夜幕如海潮般席卷而来,黄昏的夕光尚未褪去,她躺在明与暗的边缘,痛苦而艰难地喘息着。不知不觉彤云消散,繁星隐现,一条绚烂的光带横贯天幕。
四周雪越积越多,漫上洛元秋的眉梢,她胸膛一阵剧烈起伏,竟是突然笑了起来。
星河如覆,骤起的寒风似乎将前尘吹散,连同那些夹杂着恨意遗憾的往事一并卷起带走。洛元秋攥紧雪从地上爬起,重重吐了口浊气,继续朝着茫茫无际的雪山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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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乙初分何处寻,空留历数变人心……”
风雪中三人从两山间逼仄狭窄的甬道挤过,老人长叹一声,望着苍莽雪山道:“这可不是那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呐!前无出路,后有追兵,这何时才能到头呢?”
眩目的日光下,洛元秋微微眯起眼睛。突然那妇人说道:“快看,那山上是什么!”
其中一座雪山上闪过一道光,一圈圈金色光轮自光出现的地方扩散开来,荡净满山云雾,如同神迹一般。
老人神情激动道:“那一定就是……”他还未说完话,就先跪倒在地上俯身长拜。
那妇人的脸上似划过一丝嘲讽,片刻后又恢复了温婉柔顺的样子,她瞥了眼洛元秋,低声道:“姑娘,之间那人死前可有交代什么话?他虽是疯了要杀人,但好歹也是同行一场,若是能帮便帮些……”
洛元秋盯着她左手,妇人察觉到了,靠近了几步道:“这一路都不曾听你说过话,你是生来有喉疾么?”
咔地一声轻响,像机括弹起的声音,洛元秋毫不犹豫地拔出短刀在胸前一挡,旋身掠起,翻转手腕将地上的雪扫向妇人。
妇人脸色微变,再抬袖箭,洛元秋却比她更快,将腰间匕首向她掷去。妇人抖臂以袖一卷,匕首正中她手腕袖箭上,玎珰一声断裂开。
对着雪山参拜完的老人回头看见这一幕,惊愕道:“快住手!你们这是做什么?!”
妇人握住那两支短箭,反手一挥,短箭射入老人右肩。老人跪着尚未起身,中箭后无力地睁大眼睛,带着几分不甘缓缓倒下。
“到此为止了。”妇人冷冷道,“如今只剩你我二人,但能如愿以偿的只能有一个!”
她从腰上唰然抽出软剑向洛元秋攻去,洛元秋倏忽转身,持刀挡住她这一剑。只是短刀到底不比长剑顺手,她略显生疏,接连后退几步,剑锋掠过她的眉心,留下一道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