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249)
男人冷冷道:“她几时把我当过父亲?”
那女子又说了些什么,话听着像是劝说,但句句都如绵里藏针,偏向人痛处刺去。男人怒意更炽,高声道:“叫人都进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洛元秋无动于衷地听完这场戏,小声问景澜:“说话的这人是你爹?”
景澜看起来很不愿回答,勉强点了点头,洛元秋想起那皇宫里飞来飞去只会怒吼和喷火的头颅,安慰道:“没事,这个爹要是不行,就换个爹吧。”
景澜望着她的脸,没来由笑了笑:“你一向都是这么说话的?”
屋里那二人又说了些什么,洛元秋索性捂住景澜耳朵,无声道了句别听,等那一男一女说完话打算离开了,她才松开手道:“你还难过么?”
景澜微一摇头,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多谢。洛元秋正要开口,却听那男人道:“……你想要就拿去,不过是一副画罢了,还能贵重到哪里去?
话音未落,就见景澜脸色发寒,下意识去摸手边的剑。洛元秋眼疾手快抢了过来,伸手在她额头轻轻一拍,笑道:“这种事让我来。”
她不等景澜回答便快步走出屏风,持剑站在屋中,面无表情道:“喂,打劫。”
果不其然,站在屋里那几人脸上皆蒙着白纸,仿佛戏本里说的化人形不成的精怪,各自顶着一张诡异的纸面,齐齐向洛元秋看来。
洛元秋被这么多纸面人看着,也略有些不适。众人先是一愣,待看到她手中的剑时,才如唱大戏那般惊慌叫嚷起来,为首那身着赤色衣袍,身形高大的男人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在我靖海侯府撒野!”
他那张纸面与其他人不一样,双眼用朱砂画得赤红,鼻口方方正正,真与先前那个喷火的头颅有几分相似。而偎依在他身旁的那名女子,纸面上双眼斜挑,眼下各点着两点黑色,唇如涂血,娇声道:“侯爷,妾身好怕,这院子里怎么会藏着刺客?”
洛元秋心底一阵恶寒,几乎想一剑将她捅到外头去:“我是来打劫的,又不是来做客的,自然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那男人闻言勃然大怒,脚下黑气聚集,身形无端暴涨数尺,衣袍崩裂,像个怪物般发出一声怒吼,推开怀里女子向洛元秋扑来。
洛元秋没料到他居然会变成这副样子,差点没及时躲开,颇为狼狈地滚到一旁,在那怪物身后刺出一剑。但这剑刺中怪物身躯时却如同无物,洛元秋一怔,却听耳畔传来声冷笑,那女子倚门而立,裙下黑气翻腾,她柔若无骨的双手缠绕着细长红线,那线正依附在怪物身上。
洛元秋反手将剑抛出,指尖微亮,召出一道青光。眼见那怪物来势汹汹,五指尖如利刃,她也不躲不避,持剑而上,旋身便是一剑,那怪物一触碰到剑光,全身黑气便如烈日融雪般消融,又恢复到原来男人的模样跪倒在地。
“我险些忘了,这梦里还有心魔在窥伺。”洛元秋两指微并,轻拂过剑身道:“或许,应该称你为影子。”
那女人被黑气缓缓笼罩住,门外花瓣漫天纷飞,由白转黑,四周景象如旧画般微微泛黄。片刻后黑气散开,显出一个与景澜一模一样的少女,她眼眸漆黑,微笑道:“她越是痛苦挣扎,我就越强大,终有一日,我会取代她到你身边去。”
洛元秋收了剑道:“难怪她深陷幻梦之中,沉沦于往事不愿醒来。这些都是她所历之事,也是她的心结,心结易成难解,若要强行破除,只会加重执念。”
那影子饶有兴趣地绕着洛元秋走了几步,那神情与景澜如出一辙,见洛元秋注视着自己,她便凑上前去,轻轻碰了碰洛元秋的脸:“师姐,我好想你。”
洛元秋眉尖微动,她如同抓到什么破绽,笑意渐深,充满蛊惑地道:“师姐,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说着她倾身向前,看见洛元秋的眼底全是自己的倒影,鲜红的嘴角微微一勾,像是要靠近去亲吻她。
就在她快要触碰到洛元秋时,忽然动作一顿,一道若有若无的青光从她胸前透出,她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洛元秋。
洛元秋眼眸幽深,手搭在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声道:“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替代不了真的,你说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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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覆水
影子面容渐渐融化,身躯也如烂泥一般滑落于地,她以手按着胸口的青光,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轻声道:“……如此,我便拭目以待了。”
洛元秋推开她,同时手一扬,将青光收回。影子消散的瞬间,屋中的一切又恢复如初,忽有人在她身后道:“方才那是什么?”
洛元秋转过身去:“你不是都看到了。”
景澜惊疑不定,指着之前那影子所在处道:“那到底是谁,她怎么和我长的一样!”
洛元秋俯身捡起那柄长剑,交到景澜手中,道:“你恨他吗?”
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勉强起身的男人身上,那男人晃了晃头,待缓过神来指着她怒道:“你竟敢对我”
洛元秋指尖一动,淡淡道:“我让你说话了么?”
那男人闷哼一声,又重重跪倒在地。洛元秋收了手,对景澜说:“你不是恨他,想找他报仇吗?喏,剑给你了。”
景澜低头看了看手中剑,低声道:“你是要我……杀了他?”
洛元秋走到她面前,一手覆在她握剑的手背上,一手捏住她的下巴,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刚才那个与你一样的人,其实是你的心魔,而你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两人气息交缠,景澜喃喃道:“你说这些,都是我的梦?”
“我可以帮你扫除心魔,却不能替你斩断过往的执念。”洛元秋道,“倘若你心中仍对往事耿耿于怀,只会越陷越深,沉沦幻境,再难醒来。”
用力按住景澜的手,洛元秋认真说道:“或许这一次我能帮你,但想要突破桎梏,让心境更上一层,还是要你自己来。剑已在你手中了。”
景澜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待看到手中剑时又镇定了些。她偏过头去,眼睫微动,思量片刻之后,提着剑走到男人身边,看着洛元秋道:“你说这些都是我的梦,于我而言,这不是梦。我所受之辱,所蒙之冤,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你将它以一梦概之,未免说的……太轻了。”
那剑身映照出她的双眼,如一场迷离的晨雾:“如果它真是梦,那我为何这般痛苦也不愿醒来,难道梦醒之后烦恼更甚于此,还不如就在梦里煎熬下去吗?”
洛元秋答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是梦也好,梦醒也罢,我们都会在一起。”
景澜闻言朝她一笑:“真奇怪,你我从相见到现在,连半日的功夫都不到,可你说的话,我却从未有一丝一毫的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剑狠狠扔在地上,眼眶发红道:“你所作所为枉为人父,我从未当你是父亲……你与我之间虽有账要算,却不是现在。有朝一日,我无需他人相助,自会凭己之力,向你一一讨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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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霄花如云似雾,灿烂地铺满了两岸河道,洛元秋临水照影,捧了雪般的花瓣撒进水中,看河水缓缓将其冲散,好似初春时节冰雪消融的景象。
梦中的花林一望无际,仿佛是一场经久未散的雪,洛元秋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云霄花树,索性把自己埋进花瓣堆里,仰面看着头顶纷落而下的花雨。
景澜坐在她身边,捻了一朵花在指尖,若有所思道:“你说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起先只是一个执念,不过随着修行越深,执念便越重。”洛元秋懒洋洋道:“从这一念中而生出的东西,自然就是心魔了。”
景澜道:“仅凭一个执念,就能生出这样可怖之物吗?”
洛元秋起身抖落花瓣,将景澜双腿做枕,答道:“一个执念?当然不是了。所求得偿,又恐一日失去;所求不得,却要固执追寻;所求不能,明知如此,但心如所失。诸如此类,由是生出忧惧哀怖。你是否曾为一人一事动摇,又是否曾为一念而苦求不得?如果有,这般过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随着修行精进,修为愈高,某日当你在水边行走时,必然会看清那个在幻梦中深藏已久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