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12)
翌日她们果然在王宫见到了这位司命大人。
日落余晖覆盖了王宫,更添了几分苍凉寂寥。那轮巨大的红日从王宫后落下时,王城瞬间被黑暗吞噬,仿佛是对这古老王国命运的隐秘预示。
宫殿中很快点起了灯,司命同宋国国君一并坐在帘后,众人看不清他们的面目,右下便是前来陪宴宋国的臣子。
洛元秋入坐时发现宫殿柱子上的漆都已经剥落了,四周摆设虽然很干净,但东西明显都已经很多年没有更换,萧索之意不言而喻。
可她看着这一切,却隐约生出一种亲切感。
很快有宫女上殿起舞,艳色的衣裳在这宫殿内竟显得有些刺眼。洛元秋见殿侧坐的那几位乐师年纪都很大,心想他们不会弹错曲子吧?
直到被景澜捏了捏手,洛元秋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发现宫女们已经跳完了舞,乐师们朝帘子行了一礼,一言不发退出了殿外。
“许久不曾听到这首曲子了。”帘子后传来一声叹息,听那声音,宋国国君仿佛十分年轻,他道,“若非贵使来访,恐怕有生之年,孤都不会再听见这曲子了。”
这话中大有不祥之意,但殿上无人应答,宋国臣子仿佛已习以为常。
这顿晚宴氛围格外沉闷,国君似乎兴致缺缺,说了几句场面话后便不再开口,不过该有的礼节一应俱全,并没有轻慢使者。
宴毕离场,洛元秋与景澜回到住处,换衣时景澜道:“你怎么了?”
洛元秋按着眉心,也有些不解:“奇怪,为什么我会觉得这地方有点熟悉?难道我……难道是应常怀曾经来过?”
景澜挑唇道:“说不定你上辈子是个宋国人呢。”
夜半忽有宫人来访,说是司命大人相邀,请洛元秋入宫一聚。
景澜微笑拦在那宫人面前,道:“司命大人只请了她,那我呢?”
那宫人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仿佛是一时不知要如何回答,无措地站在原处。
洛元秋隔着朦胧灯光看去,发现她竟是今日殿上跳舞的宫女。当时尚不觉得有什么,此刻再看,却觉得她的五官呆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低声与景澜道:“她好像是个纸人。”
景澜定睛看去,见那宫人落在地上的影子里似乎有细线缠绕,便道:“还真是,这就是影傀么?”
深夜对着个与人无异的纸人,这情形着实有些诡异。洛元秋若无其事道:“算了,你就跟着来吧,多个人也没什么事,要是司命不想见你,大不了你站在屋外好了。”
于是两人又回到了王宫,宫中漆黑一片,冷冷清清,只有一座宫殿里还亮着灯,透出些微光亮。
入殿时发现无人阻拦,景澜便跟在洛元秋身后光明正大进去了。只见一扇屏风立在中央,四周跪坐着几名宫女,都是今天曾在殿上献过舞的。
屏风雪白如新,地下放着盏明亮的灯,一道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屏风边缘,静了一瞬后开口:“这些都是我的役使,雕虫小技而已,还望两位莫要见怪。”
话音方落,他的影子又从屏风上消失了。屏风薄薄的纸面上赫然映出许多影子,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都是纸人,它们似聚在一座宫殿中,热热闹闹的在庆贺什么。
这些纸人相较洛元秋昨日见到的要精致许多,甚至还能从服饰上看出身份。那坐在最上座的便是国君与王后了,下头有王子公主贵族朝臣。宫人鱼贯而入,奉上珍馐佳酿,乐师舞姬则在一旁,这仿佛是场极为盛大的宴会。
纸张几番变幻,延生出王城、山峦、河流。纸上也渐渐有了色彩,一座宏伟的都城展现在她们面前,在这屏风上的方寸之地,一切都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洛元秋不知不觉有些入神,都是用纸剪的人与物,却有种难以言喻的传神之感。
屏风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这是数十年前的国都,宛溪。先王治下国富民安,凡是到过这里的人,没有不愿留下来的。”
洛元秋与景澜对视一眼,抬头望向屏风,彼此心中了然。
纸人簇簇而动,屏风后静了一会儿,那声音才说道:“……那天是沐风节,先王大宴群臣,宴上忽然有位代国的使者,说要向先王献上一样东西。他把那盒子打开之后,就拔出匕首,在殿上刺死了自己。”
屏风上的一个纸人瞬间被染红,似乎代表的就是那位已死的使者,但片刻后,这红色如有生命般向四周蔓延,不断有纸人变成了红色,看起来无端有些诡异。
“他死后,一夜之间,王城沦陷,数十万百姓沦为行尸走肉,宛溪犹如人间炼狱……”
那红色不断扩大,朝着河流山峦奔去,屏风后那人道:“变故来的太快,让人措手不及。我的师伯为救先王而殒身于宫中,很快师门就只剩下我们几人……上将军从尸堆里找到了王子殿下,拼了命才将他护送出来。随后他们封了宛溪,前往平灵,但代国有备而来,趁着边关防守薄弱,一举攻下了四座城池,王都便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
“我们带着殿下一路奔逃,那些代国的祭司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让化为行尸的死人听从号令。最后上将军也死了,我们逃到灵山附近,当时的司命大人为建起这座阴阵耗尽了寿元,方勉强抵挡住了尸潮的入侵。”
洛元秋疑惑道:“你说的行尸是什么样的?”
司命道:“生机早已断绝,却与常人无异,见活人便扑咬,如出笼猛兽。”
不知为何,洛元秋眼前竟浮现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咆哮着朝自己扑,她下意识抬手去挡,却发现那不过是幻觉。
她只觉得眼前一晃,心莫名跳的有些快。手上忽然一暖,回头便看见了景澜担忧的目光。
洛元秋定了定神,握住她的手,在唇上按了按,示意继续听司命说话。
“听闻陈国也曾遭郑郧围攻,最危险的时候,连宗庙都险些被一把火烧了,想来宋人与陈人应有相通之感。”司命道,“即便代军事后撤离奉海关,亦无补于事。从王都沦陷开始,一切都无法回到从前。百姓变成了怪物,宋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失去的土地,却无力去收复。”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屏风后的剪纸也在不断发生变化,最后一抹火光亮起,从屏风右上角向下蔓延,很快屏风上的一切都被火焰吞噬。纸张向两侧慢慢翻卷,露出了坐在屏风后的人。
中年人一头白发如雪,披散而下,脸上带着一张纸做的面具。无数的细碎纸片从他手中飞出,从半空洋洋洒洒飘落,如同一场空茫的雪。他道:“宋国早已不复存在,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人,也不过是不得暂归故国的亡魂,与还在宛溪王城中的那些行尸走肉并无分别。陈使大人,不知你以为如何呢?”
景澜道:“还是有差别的,活人能做的事总比死人要多点。”
司命道:“虽说死战无用,若能保全百姓,降了又如何?但我们宋国人,哪怕战到死,也不会再让代国占去一寸土地。”
景澜道:“国仇家恨,本应如此。”
司命没有接话,转向洛元秋道:“还未向曲宗主道谢,昔日国都重建,曾得她所赠的一道符,方能开山破岭,着实助益良多,那道符如今仍被供奉在宫中,只是没想到她已不在人世。”
洛元秋这才明白为何自己会觉得宋国宫廷有些亲切感,原来是这个缘故。好像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司命道:“你若想看,我可以让人带你去。”
洛元秋确实有这个念头,便朝他道谢,司命道:“你身为她的弟子,不在承天宗,为何会跟随陈使来到这里?””
洛元秋心说看来宋国确实封闭了很久,这位司命大人的消息显然不够灵通,她将来意大致解释了一番,简述了应国所发生的一切,司命听罢后叹道:“原来如此,他乡再好也只是他乡,即便你的族人们从未见过故乡景致,但只要踏上故土,便知先祖为何心系于此。”
洛元秋有些诧异,这是第一个没有追问长生秘法的人。她不免多打量了司命几眼,顿时了然。这位司命大人从形容举止上来看,确实给人一种已经活够了不想再活了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