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88)
大概是活得太久,又自视甚高,才这般目无下尘……洛元秋摇了摇头,穿过迷雾来到宫殿外。其实在她心中墨凐与这老人也无多少差别,都是一样的漠视凡尘,睥睨众生,早已将自己视作等闲间翻云覆雨的神仙之流,岂是凡人能比得上的?
但她偏偏就想做个凡人。
做个凡人,看春秋往来,经生老病死。虽不过百年,却也足够了,何必要活那么长呢?
洛元秋站在破败的殿宇前出了会神,想破头也想不明白,为何那些人非要追寻长生。
长生不老,说到底不过是活得比别人都久些罢了。可天地尚不能长久,万物终归有尽头,何况是人呢?难道真要到天老地死那日才会明白,纵得寿数千年万年,也难及从前一日尽兴的活着。
思及此处,她不由朝自己的手心望了一眼,世间之事向来是有失有得,哪怕是长生,也有应付出的代价。
洛元秋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红墙环绕,宫道曲折迂回,后头便是重重殿宇,她看着那些规制近乎一样的宫殿与红墙,居然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条路上过来的,一时怔在原地。
洛元秋心中仍带着几分侥幸,心想不至于吧,不过是一条路罢了……但一柱香之后,她便在清一色的红墙青瓦间,彻彻底底迷失在了宫道上。
望着北边那片气势恢宏的宫室,洛元秋早已将景澜晨起时的叮嘱忘到了脑后。她稍稍犹豫了会,便不再迟疑,向着北面疾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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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澜逐级登阶,从诸多漂浮在半空的竹简书卷中穿行而过,轻轻推开一尊悬空的铜鼎,来到高台之上。她头顶便是一片浩瀚星空,星象随着台上两人手势变化,不断演变出不同的形态。
那二人正是昨夜景澜见过的宴师与柳宿两位老者,那盏从塔中取出的灯就放在一旁的石桌上。见是景澜来,宴师停下动作,对她道:“自你昨夜将此灯取出,柳老与我连歇也不得,先来到此处,想试试这灯在法阵中到底有何用处……”
柳宿嘲道:“嘿,这费了一夜的功夫,也没弄明白此物究竟有什么用。这阵法倒是依旧没变过,原来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依我所见,还不如那个仿造的阵枢来的好用!”
景澜沉默片刻后,目光转向那盏灯,问:“这盏灯于法阵无用吗?”
“也并非是无用,”宴师答道,“必然是有用处的,只是于这法阵而言,起的作用稍有些小。”
柳宿一身灰麻衣,摆弄着仿制的阵枢道:“说了那么多,不还是没用。”说着瞥了眼景澜,笑嘻嘻道:“小丫头不会无事来访,说罢,又有什么事?”
景澜摸了摸袖中的玉玺,思索片刻,才将玉玺捧出,对柳宿说道:“两位前辈,真正的阵枢已经找到了。”
话音一落,两位老者齐齐回过头来,盯着她手中之物。柳宿道:“这才一夜,你就将阵枢寻回了?难不成这阵枢被埋在那塔下,你趁我们走后,偷偷去挖了出来?”
宴师则道:“柳老莫要打岔了,还是让她说完吧。”
景澜将玉玺递给他,宴师小心翼翼接过,干枯的指尖一触到玉玺上,那盘恒在碧透玉玺上的青龙便泛出微光,它两须飘飘,五爪踏在云上,仿佛受到了冒犯一般,龙目陡然睁大,张嘴咆哮起来。
柳宿凑过来看了看,手刚抬起来,就看见那青龙长啸一声,旋身飞起,他惊讶道:“哟,这阵枢还挺凶!”
青龙悬空浮在玉玺上方,以一个防守的姿态冷漠地注视着面前三人。漫天星光如受到阵枢感召,在夜空中几度变幻,重新排列成一张新的星图。
宴师眼底光华流转,低声道:“这果真是阵枢。”
景澜颇感微妙,一想起从前洛元秋还用它砸过核桃杏仁,顿时不知该夸她心大,还是赞这玉玺份外坚硬。想到此处,她嘴角不自觉翘了翘。
柳宿眼尖,笑道:“宴师,这丫头在偷偷笑话你呢!”
“这阵枢得来不易,”宴师叹道,“柳老还是快将那姓沈的小子叫上来吧,也让他帮着参详参详。”
景澜一听姓沈,便知是沈誉在此。果然柳宿从台下叫来一人,不是沈誉又是谁?
沈誉敷衍之极地拱了拱手,权当是行礼了,道:“台阁大人。”
景澜掀了掀眼皮道:“沈星历。”
宴师一门心思全扑在这刚得的玉玺上,未分心去留意这两人之间的较量,倒是柳宿颇有兴致地打量了他们一番,但笑不语,侧身走到一边去了。
沈誉见他二人在远处,目光微寒,从齿缝中逼出一句话:“玉玺从何而来?”
景澜轻巧道:“从师姐那里借来的。”
“……”沈誉呼吸急促,一字一顿道:“你找师姐就是为了这个?”
景澜迎上他的目光,冷声道:“沈誉,我劝开口前最好先过过脑子,我与洛元秋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沈誉紧紧盯着她道:“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景澜看了他一会,才道:“不是。”
沈誉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偏偏这时另一头柳宿叫嚷道:“既然得了阵枢,为何这法阵却连变也没变一下?”
宴师道:“你以为这阵枢是什么,随便来个人就能打开了?若真是如此,何必你我在此大费周折?”
“那你与我说说,这阵枢要如何才能开启法阵?”
景澜与沈誉对视一眼,暂时放下成见,走到宴师身旁。柳宿将那玉玺在手中抛来抛去,宴师怒道:“给我放下!”
景澜安慰他道:“宴师不必担忧,这玉玺非同寻常,拿来砸核桃都没事。”
柳宿问:“你怎么知道,难道你砸过?”
景澜不答,偏头看了看沈誉。沈誉疑惑地望着那尊玉玺,神情有些僵硬,仿佛也想起来曾被洛元秋用这玉玺砸得满头是包的日子。
宴师从他手中夺过玉玺,叹道:“这阵枢是真的不错,但它外头有一道桎梏,若非主人亲自来开,否则”
景澜夹出一道符,展开递了过去,道:“先前忘了说,用这个。”
柳宿咦了一声,快宴师一步接过纸符。他掌心贴合,将纸符夹在中间,手势瞬变,一股柔风自他手中涌出。
宴师讶然道:“这是炁?”
景澜一错不错看着柳宿合拢的双手,微微眯了眼。半晌后风止,柳宿一改方才笑嘻嘻的模样,如同变了个人般,答道:“对,就是炁。”
言罢他指缝微松,冒出一点嫩黄。那嫩黄缩了回去,不一会挤出一只雪白的小鸟,唧唧喳喳叫个不停。柳宿摊开双手,这鸟儿从他掌心间飞起,却绕着景澜转了几圈,洒下一条条绚丽的光带。
景澜伸手接住它,那鸟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指尖,停在她手上不肯离去。景澜轻轻一笑,试探着摸了摸它的头,鸟儿在她手心里依偎了片刻,眷恋不舍地展翅飞起。
沈誉见到这一幕,仿佛明白了什么,神色微黯。
那鸟儿在半空中绕了个圈,身形渐淡,眼睛与爪子化为黑色墨痕,身体与羽翼则化为白色痕迹,像有人正执笔凭空描画,令这一黑一白时而交融时而分散,瞬息万变,演化出无数幻象。
宴师抚掌赞叹道:“好一道炁符!不知这是哪一位符师所绘?”
柳宿目中闪过一丝精光,缓缓道:“不知死焉知生?生中有死,死中有生,如此方能源源不息……”
只见那黑白两道光芒一并涌入宴师手中的玉玺上,原本旋绕在玉玺上方的青龙甩了甩尾巴,从空中降下,落回玉玺上。就在青龙落下的一瞬间,玉玺唰然化作一把龙首短杖,悬在他们头顶的星辰也随之再度旋转变幻。周遭昏暗的天幕隐去,云雾散开,显露出一座城池的缩影。金沙般的碎光从四面八方飞来,勾勒出长街坊市,鳞次栉比的屋宇。从此而观,犹如在沙盘上一览全局,城中的一切都无比清晰。
这座守护长安百年之久的法阵,终于显现在他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