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28)
青光剑与之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一触即分,各自后退一步。洛元秋挽剑而立,见那矛锋上明焰流火,鲜红耀目,威压无匹,将四周焰光衬得黯然失色,便知此物绝非凡品。不禁侧过头去,重新打量面前人。那人一袭黑袍从头裹到脚,面目难辨,约莫能看出是个女子,洛元秋迟疑片刻,忍不住问:“你难道就不热吗?”
黑袍女子不答,反倒是将手腕一翻,再次向她攻来。
洛元秋持剑格挡,旋身时剑芒如水,青光流转,所过之处火光尽散。那人手中长矛悍然一挥攻势极迅,纵跃起落间带起猎猎风声,周遭火海受其威势所致,暂时退去,清出一快空地。
洛元秋被逼到陡崖边缘,身后便是万丈火海。眼前长矛赤光大盛,黑袍女子招招紧逼,凌空挥下,喝道:“受死吧!”
洛元秋睫毛微湿,眨了眨眼,察觉热度稍退,转身一看两人相斗之处火海消退,顿感惊喜,忙道:“等等”
黑袍女子长矛连挥数招,其势难挡,矛头燃焰欲焚,光色犹如赤血,她怒吼一声,长矛袭来,竟是要将洛元秋从陡崖边扫下。
洛元秋剑尖凝光,手臂微动,凭空飞快画了一道歪歪扭扭的符。那符如墨痕化水,顷刻之间便消失在空中。黑袍女子招式微滞,脚步一顿,猝不及防长矛脱手飞起,去抓业已太迟。
洛元秋不知何时把长剑化为一道青光,卷在长矛之上,将其夺来。武器一入手,她便握在手里转了几转,随意向身后火海一扫!
一瞬间清啸响彻云霄,漫天彤云被一股力量撕扯成无数片,霎时山谷中的火焰全部熄灭。四周光芒渐暗,有风吹来,洛元秋反手将长矛倒插入地,擦了擦额头的汗,松了口气。她不过就这两身换洗的冬袍,若是被火烧坏了,那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今火没了,自然舒心许多,便道:“好了,终于不烧了,你还想打么?”
黑袍女子怒极反笑,祭出灯盏,洛元秋见状道:“这是咒术?咒术就别拿出来了,对我没用的,换符术吧。”
黑袍女子冷冷道:“刺金师,你当真以为自己是无敌了吗?!这世上多得是”
洛元秋两手扇风,好让脸上热度退些,闻言道:“无敌不无敌不知道,你肯定是打不过我的,且死心吧,莫要浪费时间了。”
黑袍女子大怒,默念咒语催动灯盏,紫黑光芒旋转漫出,铺天盖地涌来。洛元秋丝毫不避,反而拔起长矛,在尖端处弹了弹。
此时长矛上流火散去,恢复了寻常的模样,柄上布满划痕,矛叶上铭文模糊,缝隙里凝血未除,沿边铜花泛起,像是从战场刚捡来的一般。
洛元秋一怔,突然觉得这把长矛略有些眼熟,掂了掂份量,甩袖将那团紫黑光挥开,她握着长矛疑惑道:“这是你的?”
不等黑袍女子回答,她便道:“不对,我曾见过此物……我记得,它分明是在另一人手上。”
天色转黑,漫天碎絮般的云霞散去,只余地尽头一片猩亮红光,透出几分不详的血气。风从旷野吹来,裹着无数星火纷扬飘散,在她们之间落下。黑袍女子手指一动,解下兜帽,露出一张削瘦的脸,眉心处一道红痕。她双目明亮,如同满月时杯中的醇酒,瞳孔深处一点金芒,像是融化的黄金般缓缓流动。
洛元秋不记得这张脸,但对这双眼睛却份外熟悉。两人对视片刻,黑袍女子咬牙道:“姜城,你还记得此人吗?”
洛元秋想了想,诚恳道:“近年来寻仇比试的人实在是太多,我好像记不太得了,你说的这人,应该是个人吧?”
话音方落,便听嗖嗖几声传来,洛元秋闪身躲开,惊讶之情溢于言表,愕然道:“难道我说错了,他已经不是人了?”
黑袍女子怒不可遏,正欲发作,洛元秋看着手边长矛,脑海中闪过一些零碎的画面,她喃喃道:“姜城?是不是那个北冥斗渊阁弟子?”
记忆中黄沙卷地而来,弯月如勾银辉漫照,那人半跪在沙丘旁,一手扶乩一手捻诀,面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半晌他起身,踉跄走了几步,扶着砂岩的手背青筋暴起,像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低声道:“我曾留书于我妹妹,若有一日,她发现我不见,定会来寻你……”
“请将这道符转交她,让她从此离开北冥,永远不要再回去。”
“不错!”黑袍女子寒声道,“你杀了他,是不是!”
“我杀了他?”洛元秋莫名奇妙道,“我杀他做什么,他是人又不是傀,杀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黑袍女子道:“他身负秘法,又是斗渊阁的弟子,窥伺北冥之人岂能不打他的主意?”说罢两指一并指向洛元秋,厉声道:“你就是那杀人夺宝之人,不然为何他千里迢迢见完你一面后便音讯全无了!”
洛元秋听罢,以长矛做笔,在地上画了道符,示意她来看:“原来是为此事而来。他当日来寻我时已受斗渊封正,正在突破生关死劫的紧要关头,即将面临转化,本该在北冥找个地方静心修行,但他在明宫后的深渊里见到一些东西,致使心境动荡,已无力挽回……”
几点星火飞来,她摊掌接过,漫不经心地道:“他怕自己度关失败后化为行尸走肉,所以来找我,请我在他转化之前,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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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烛影斜摇,几线光穿过格窗投来,短暂地照亮四周的景象。香案上布满灰尘,桌沿红漆脱落,依稀可见斑驳的描金纹饰,显出几分昔日的富丽堂皇。
一人步履缓慢,持烛而行贴墙,朦胧间火光照出高墙上所绘的彩画,骇浪滔天电闪雷鸣,其中一座高塔伫立在海水中,然只见塔身直入云霄,穿过暴雨雷云,来到一片光彩祥和之地,壁画至此戛然而止,不知为何画师并未绘出塔顶所在之处。
那人抬高手臂,烛光将他伛偻的身形映照在墙上一角,苍老沙哑的嗓音响起:“古时有国名越,在沧海之畔,东至浙水,北向阴山,皆为其所控,曾是盛极一时的强国。传至十代,天下无可匹敌者,竟有万国来朝之盛景。”
“纵使有沃土千里,属国无数,若不能长治于此,亦是无用。但凡人一夕,怎能与天地相论,死后埋于地中,便与土灰无异。国君翊召集四方能人异士,卜辞问卦,以窥天命,求问长生之法。”
他说着,手指轻轻在画上一点,嗓音陡转为清脆明快,如同少年在说话,映在墙上的影子突变为一个垂发少年人的模样,道:“筑地千寻,以窥海深;立塔万丈,凭此越天。于是他在海中建起了这座高塔,传言他此举大不敬,有犯神灵,为天道所厌,这座塔屡建屡倒,最后翊不顾臣属阻拦,执意登塔,最后为雷所击,坠海身亡。”
“其子寅承位,又在高塔下以秘术相辅,建立一座宫殿,凭悼其父。曾言人力虽有穷,但以百代之功,千秋基业,终有一日,能令此塔越天,或可与九天之上的神灵相见。那宫殿在深海之中,皆以水石筑成,如琉璃般清透明净,故有明宫之称。”
“之后,寅又命人锻造出一弓一剑,以竞日月辉光。若登九天,便以此弓逐日射月,剑乃长兵之首,古有神剑轩辕以昭正统,尽显人皇之威。”
他幽幽一叹,声音由沧桑转为清朗,身后映在墙上的影子拉扯拔高,化为一个佩冠长袍的年轻男人,道:“许久以前,我曾到过此处,见过这世间诸多传说的原本面目。这等壮举,千载之后,却被后人穿凿附会删改增减,成了虚无缥缈的传说。谁又能知道,那塔如今还在暴风雷电之中,而万丈碧波下,明宫没于深海。世人难寻踪迹,便以神仙二字盖过,焉知这世上从未有仙。”
昏光中显出一人高大的身影,他静默地立在暗中,良久之后,才开口道:“若世上无神灵,为何古越国倾尽举国之力,覆灭于沧海,也要苦求一个答案?”
老人声音又是一变,转为低沉男声,平静道:“若能得长生,凡人亦可成神。寿比日月,我便是这天地之间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