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57)
“看看他。”皇帝冷漠道,“将灯烛点起来。”
章公公依言将铜灯点燃,火光渐渐照出密室深处,锁链之声更是哗啦频响,慢慢现出一道人影。
皇帝凝目看去,只见他身上裹着破衣烂袍,披发跣足,四肢皆为铁链所束缚,喉中发出嗬嗬的声响。
他似乎想朝二人扑来,如择人而噬的猛兽般挥舞双手,但却被铁链困住,不能再向前一步。
室中气味有些不堪,皇帝在章公公劝阻声中几步上前,定定看着那人的脸。
这张曾让他份外熟悉的面容上,双眼中只剩一片灰败的青白,他们对视片刻,那人发出一声低吼。
章公公额头冒出冷汗,唯恐他被伤着,低声道:“陛下!”
皇帝抬手,示意他住口,眼中似有种不明的讥讽,缓缓道:“或许等我死了,你还能在这地下完好无缺地活着,活个千秋万代。这就是你要的长生不老,父皇。”
作者有话要说:擦汗,这章好难写,头秃了都
。
第107章 影子
忽然一阵风吹来,将窗扉推得开了些,几片桃花飘进屋中,发出柔和的淡光,有声音从外头传来:“涂山大人,宫中来人了。”
涂山越看着面前的叔侄二人,竟有种久梦乍回之感,惊惧交加,低声道:“两位可自便,我得先随使者入宫一趟。”
顾凊点头:“多谢你了。”
涂山越知道他是谢自己找到恩师之女,但此时也顾不上那些虚词缛节,他起身向外走去,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两人一眼:“你们说的不会是真的吧,先帝他……当真还在宫中吗?”
洛元秋不懂这其中的要害所在,也不知道因为她这句话会掀起多大风浪。正所谓无知者无畏,她十分淡定地答道:“或许大人可以派人去陵寝看看?若里头无尸首,就说明他未曾下葬,可能还在宫里呆着,也可能自己爬出来了,跑进山里也难说。”
因参与追猎数年,她说这话纯出于经验之谈,本意是想开解涂山越一番。但涂山大人闻言眼前一黑,居然不知是陵寝中无尸首更令人害怕,还是先帝化为傀后在山野游走更让人惊恐。
顾凊:“……你还是少说几句为好。”
洛元秋迷茫道:“我说的不对?”
顾凊面无表情道:“你说的太对了,我是怕太史令听了受不了。”
涂山越无语凝咽。
洛元秋犹自不解:“不是在里头就是在外头,这有什么差别么?”
“天差地别。”顾凊缓缓道,“若是先帝不在陵寝,一有违礼法,二有违人伦。而当今身为人子,未将先君法体依礼下葬不提,本该人亡体销的先皇仍活在这世上,单凭这件事,就能使社稷震动,天下不宁。这世上如果有两个皇帝,你说朝臣勋贵又该向谁效忠呢?”
洛元秋有些意外:“傀无知无觉,是人心魂泯灭后肉身未去罢了。先帝既然已经成傀了,早已非人,朝臣为何要对一具肉身效忠?”
顾凊道:“只消能动能走,举止与常人无异,他是不是心魂散去徒有肉身在世的傀,又有何关系呢?没人能说得清他到底是死是活,或许这般活着,反而更如人意呢。”
洛元秋了然道:“做傀儡啊,这倒是可以,反正傀也不惧寒暑,不畏冷热,肉身不死不灭,确实是做傀儡的好东西,也算无愧其名。”
她望向涂山越,眸光微闪,道:“大人不用太过担忧,傀虽刀剑不入水火不侵,但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其因果所在,必然有物能克制。”
涂山越听罢没觉得受到了多少安慰,一颗心因她所言更是发怵,面色苍白惨然一笑,向两人拱手道:“多谢两位,我定会派人去陵寝探查,这便先走一步,随使者入宫去。”
他走后,洛元秋问:“涂山大人是怕先帝的尸首落入他人之手,用以作乱么?”
顾凊冷笑道:“这时候倒是聪明了,方才涂山越在时怎么不说,尽在那里装傻充愣?”
洛元秋认真地端详了一番,说道:“我是怕这作乱犯上的人里就有你在啊,你看,毕竟先帝害了顾天师,让你家破人亡,如此推断,你应该是要报仇才对。”
顾凊不想她思路如此清奇,脸色十分难看,看架势像是想抄起剑把洛元秋打到天边去。他到底想起来这不服管教的侄女不畏咒术,就算动手也是胜负难定,只好努力平复心绪,答道:“当年吾父进宫之前,便料定此去难回,是祸非福,便先一步遣散家仆门人,并命我发誓,若先帝当真对他不利,他死后,我自当趁乱离去,亦不可怀有复仇之心,从此以后应避世隐居,待先帝辞世后方可再出。”
洛元秋听过不少与这位顾天师有关的事,能统领众道数载,定是一位非凡之人。此时又听顾凊说起往事,更是再度领教了一番此人的胸襟与气度,她不由叹道:“能做到这一步,真是了不起。”
顾凊苦笑道:“我既然答应了他自然就会做到,不报仇就不报仇罢。”
说完见洛元秋看着自己,顾凊一怔,微微偏过脸去避开她的视线,又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洛元秋忽道:“二叔,你和我爹长的像吗?”
顾凊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太小,长大后已经忘了他是什么模样了,”洛元秋看着他道,“或许多看你几眼,就能想起他的样子。”
顾凊心中大震,几乎难以自持,身形微僵,转身对上她的眼睛。他平日素来不羁,青衫笠帽着惯,行走江湖落拓些本也无妨,此时却恨自己未整衣便来了。这袭青衫旧袍掩住了数十载光阴,将恩怨抹去,他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仅余怀中一壶温酒,与父亲所留的剑朝夕为伴。
他轻声道:“无事,你看罢。”
洛元秋记不得人脸,看再多次也是枉然,她笑了笑,说道:“看好了,二叔我得走了。”
顾凊霍然起身:“你要去哪里?”
在这院中耽搁了太多时间,洛元秋也不知陈文莺会不会到处找她,便道:“有朋友在外头等,先前来时不曾与她说,此时她应当等急了。”
顾凊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失态,借拿剑的动作轻咳一声道:“你如今是在太史局中做掣令官?”
洛元秋颔首:“是的,月俸二两三,年节时还有补贴。”
顾凊疑心自己听错了,问:“月俸多少?”
洛元秋感慨道:“二两三钱啊,是不是觉得很多?”
顾凊震惊不已,他年轻时风流惯了,一掷千金是常有的事。哪怕家破后落魄了,也没穷到为二三两银子折腰的地步。见侄女一脸诚挚地称这点碎银为多,他心中愧疚难以复加,鬼使神差般问了句:“二两三钱……很多吗?”
洛元秋眼光如炬,当场掰着手指给他算了起来。
“一两银子现在能换到两贯铜钱,约等于两百碗卤肉面,两千个肉包诶?!二叔,你怎么了?”
顾凊险些一头栽倒,扶着门框勉强道:“我没事我没事,你说就行了。”
洛元秋说尽了二两三钱银子的用处,再看顾凊,他已是一脸麻木,便问:“怎么?”
顾凊重重叹了口气,仿佛下定决心般看着洛元秋道:“你若是缺钱,就来和我说,知道吗?”
洛元秋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感觉有些微妙,委婉道:“还是算了吧。”
顾凊:“……”
这位初次见面,还与洛元秋打了一架的二叔当即说什么也要从身上掏出二两银子来送她。两人拉扯了会,顾凊从腰间取下个荷包,打开一看,只有些碎银,不用称便知绝对没有二两。洛元秋自忖识破了二叔想充长辈的派头,当下十分配合地收了那荷包,将这几钱碎银奉为瑰宝,连声称赞二叔实在是个大好人。
她将荷包随手一塞,假装没看见顾凊的脸色,笑眯眯道:“走了二叔,若是有事就来太史局寻我好了!你记得回去查一查那玉玦之事,看看那个谁……哦,我三叔,是不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