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422)
她的目光停在画中琴师身上,道:“如果我没猜错,人入画境后,便能听见这琴师的琴声。他弹奏的曲子一旦变了,时节就会开始转换。这幅画的重心都在琴师身上,诸多变化也由其所奏之音而生。”
洛元秋把画还给墨凐,她却不接画,道:“见过这幅画的人都曾对琴师所弹的曲子痴迷不已,都说这琴曲是神人才能谱成,美妙至极。如果原画在你面前,你能听得清画中琴师所弹奏的曲子吗?”
洛元秋道:“你见过原画吗?”
墨凐淡漠道:“见过又如何。”
“不是人人想进便能进入画境的。”洛元秋道,“先要懂得看画,知道从何处赏玩,由浅至深,方能进入到画中。喜欢山便会发觉自己身在山间,喜欢水会发现自己站在溪水旁。入了画境之后,沉醉于此,心外无物,最后才能听见琴师的曲子,这也是作画之人的用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景澜道:“宁缺毋滥,只待知音者。”
洛元秋满意道:“对了,就是这样。”
她把画塞进墨凐怀里,道:“我既不懂赏画,也不会音律,就算进到画中,可能也无缘听见这琴声。你面对这幅画时,没进到画境中去吗?”
墨凐抱着画,闻言面色似乎白了几分,道:“我拿到画后从未打开看过。”
景澜意味深长道:“那真是可惜了,这样的画想来也只有一幅,若是被毁了,什么天音,什么佳景,后世之人就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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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之后便是接连半月的大雨,洛元秋本想再回那碑林逛逛,却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只得每日呆在屋中,哪都去不了,一时间颇为烦闷。
但一个好师妹兼道侣岂能不为师姐排忧解难呢?消失了几日的景澜终于出现,及时寻了一堆石碑拓印给洛元秋,让她在屋里对着临摹,省得无趣。
洛元秋对着拓印临出了一堆谁也看不明白的东西,与拓印上的古符更是相差万里,毫无相似之处。每当她问景澜“像不像”“如何”之时,景澜都会十分含蓄地微笑点头。
毕竟凭她对符的了解,也看不出那些泥点般的墨迹与几个圈之间的差别。
窗扉被风推开了一道缝隙,洛元秋放下笔去合上,看着窗外飘落的雨忽然停下了手,对身边人道:“再过些日子我们也要离开了,但我还是不明白,要如何才能唤醒墨凐,让她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景澜道:“知道什么叫做顾此失彼吗?说的就是这位殿下。”
洛元秋精神一振,连忙把窗户关紧,道:“看来你这几天没白在外头乱晃。来来来,快说说,你又打听到了什么?”
景澜斜倚在桌旁,懒散道:“先魏王子嗣众多,墨凐的弟弟资质平平,国君之位本来轮不到他,全靠他有个好姐姐,最后才当上了魏王。”
洛元秋好奇道:“哦?墨凐做了什么?”
景澜拎起一张墨迹未干的纸吹了吹,道:“她先是拜了一位名宿为师,那人本原本已不再收学生,却破例收了墨凐。这位公主殿下便以此为契机,借着恩师声望,暗中结交朝中臣子,甚至说服了不少贵族支持她弟弟……但这些都不是要事,关键在于,最后她将一幅画献给了先魏王。”
洛元秋当即悟了:“啊,难道就是上次她给我们看的那幅画?”
“据说这幅画十分玄妙,是一个采珠的疍民在深海下发现了一座神龛,神龛中有一玉匣,里头就放着一幅画。这画又被称为《四时图景》,而画上抚琴之人出自斗渊阁,也是一位宗师。传闻当他弹奏琴曲时,能令流云停驻,鸥鸟忘机。”
景澜道:“这幅画被一个贵族买下,很快便发现了其中奥妙,随即掀起了轩然大波,有人以万金求买,以权势相逼,他也不肯让出。一日他被杀死在家中,古画却不翼而飞,从此下落不明,成了一桩悬案。无数人竞相寻找,也只是找到了一堆赝品。”
洛元秋道:“墨凐是从哪里得到它的?”
“自然是从她的恩师手中得来的。”景澜答道,“她拜那位名宿为师,一是为了声望,二便是为了这幅古画。她以借画之名从恩师之女手中暂得一观,随后用一副赝品与真画掉包,当日便送入了宫中。”
“先魏王渴慕长生,从少年时便开始求仙问道。为访仙缘,甚至还曾亲身前往阴山,只为求见真仙一面,得其点化。他对这幅画自然早有耳闻,墨凐献上画后,他便立刻立了太子,从此不问朝政,日夜在寝宫中赏玩。某日他不知发了什么疯,亲手把画给烧了,从此以后便一病不起。”
洛元秋痛心疾首道:“就这么烧了?那画上的符一定是大宗师手笔!好端端的烧了做什么?好了,现在大家都没得看了!他怎么就不为后世之人想想呢?”
景澜摸了摸她的头,道:“或许他一想到画尚能流传到后世,而他在那时必然已经不在了,与其让画流落到旁人手中,还不如索性毁去。从此以后这画中的奥妙就只有他一人知道了,他便彻彻底底拥有了它。”
洛元秋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上头去,听罢更是觉得惋惜不已,恨不得去撅了这位魏王的坟。
景澜有些好笑,道:“这位君王的荒唐事不胜枚举,例如他曾遣人四处打听那些出生时有过异象的女子,或是曾在神庙中侍奉过的女祭,纳为妻妾。若是能生下女儿,便赏赐百金。只因他深信巫祝之言,自己之所以成不了仙,乃是因为前世有段宿仇未消。今世所生之女中,便有一位在前世曾与他有过深仇大恨的仇敌,需妥善照料,方能消除恩怨。奈何他子嗣众多,但妻妾加在一块生的女儿也不过三个,其中一个更是不到半岁便夭折了。”
洛元秋心想怪不得墨凐那时候会突然出现在阴山,终于解开了这个疑惑,她道:“除了墨凐之外还有另一位公主?那她……”
景澜道:“死了,那位公主在先魏王病重时就被赐死了。”言罢轻哂道,“既然是仇敌,又怎能轻易放过呢?”
她三言两语便概过了魏宫中所发生的事,流血与杀戮暗藏其中,人的性命便如折花取叶,生与死也只在瞬息之间。
雨渐渐停了,眼看天色渐暗,洛元秋望着檐下清透的水滴道:“那墨凐呢?明明有两位公主,是如何判定谁是宿敌?”
景澜道:“聪明人无需多言,自然明白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
这时窗外传来声音:“多谢二位挂记。不过何须这般费心打探?若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来问我就是了。”
景澜丝毫不觉尴尬,淡定转身道:“问了殿下便会说么?”
“能说的当然知无不言,”墨凐推开门走了进来,道,“不能说的,不知道也算件好事。”
洛元秋云里雾里,看看墨凐又看看景澜,认真道:“你们能不能把话说得再清楚些,这么兜圈子不累吗?”
院中忽有人道:“赵师妹,贸然拜访,不知可有师叔的消息了?”
洛元秋扭头看去,见说话那人就站在院子里,她一袭红衣,面上白纱飘飘,手中握着一把黑伞。
景澜做了一个请便的动作,道:“我去去就回。”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后。天空阴云未散,门扉前芭蕉经雨洗如新,枝头的花苞重重垂向地面,仿若不敢见人的羞怯少女。
少时又下起雨来,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从窗檐下望去,直直落下的雨水被风吹落,在半空晃出一个弧度,便如信手随拨的琴弦。
墨凐走到桌前,目光落在那堆乱糟糟的纸上,道:“这是在做什么?”
洛元秋答道:“画符。”
墨凐抽出一张看了看,似乎有些好奇:“你们修道之人,平日里会做些什么?”
洛元秋放下笔看她,这时的墨凐哪怕举止再如何成熟稳重,但说起来仍是个少女,眼中的光彩灵动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