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315)
麻衣老者拱手道:“正如上人所言,千载既过,朝代更迭,人去人来,这里也不再是昔时敌国了……”
墨凐目光冰冷道:“于你们而言是千年前的旧事,于我而言,它就发生在昨日。”
话音方落,那灯盏中紫光盛起,仿佛霹雳一般向着棋盘飞射而出,那株老松被拦腰折断,重重砸在棋盘上。一时间黑白二子急溅飞弹,片刻之后,棋盘从中裂开,只听哗啦一声,棋子撒了满地。
眼看棋局被毁,那紫衫老者连连摇头:“前辈已远避世外修行,眼看天心圆满,本不该执着于此……”
一颗白棋从他手中滚落,二人的身影突然好像水中倒影,开始变得极为淡薄。墨凐一入此地便知二人不过是法阵中的虚影,捻起颗白棋随手一弹,那两位老者身形一击便散。风雪随之从松林中铺天卷地而来,雪势如白浪高涨,声势浩大,龙吟声响彻云霄。雪浪转瞬间幻化成数条巨大的冰龙,凭空掀起无数风暴,张牙舞爪咆哮着从高处朝地面扑来!
墨凐手拈法决稍稍一动,灯盏上一轮紫光骤变,竟像银辉般流泻于地。那雪龙争先恐后裹挟着狂风顷刻间直扑而下,只消眨眼的功夫就能将她吞噬,眼看离她的头顶仅有一掌之遥,却忽然间停滞在半空不动了。
冰龙鳞甲须爪纤毫毕现,墨凐凝目看了片刻,道:“原来这是在画境里。“
她抬手向龙目一挥,冰龙轰然碎裂,满地尽是滚滚雾气。雪雾散去后,显出一道挺立的身影。来人一身玄衣,黑发如缎自肩头垂下,宽大的衣袖随风飘扬。
“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有缘得见一面,实是三生有幸。”
她左手握着一柄奇异的长剑,那剑身上溢散的光芒犹如日辉,不断洒落下星星点点的明光。长剑时而隐没时而出现,若是定睛看去,她手中好像什么也没有,但无心一瞥,却又似乎见到了剑的影子。
墨凐眼眸轻动,目光在她手中长剑上停留瞬息,似乎微有动容:“神魂剑。”
“看来这画境是你的手笔了,”她似觉有趣般玩味一笑,“你不惜分魂入此地来见我,真是足感盛情。刺金师呢,她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景澜道:“我独自一人来见前辈,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她负剑于身后,竖指虚一按嘴唇,笑微微道:“与人私会这种事,自然是要避开道侣的。”
四周平坦开阔,寒雾弥漫,怎么看也不像是私会之所,墨凐抚掌道:“很好,你与刺金师果然有相似之处,也称得上是同流合污了。”
景澜答道:“前辈过奖了,论起气人的本事,我是不如洛元秋的。”
墨凐打量着她道:“用不着这么谦虚,我看你们分明已经不相上下。既然你敢以魂入境,那就让我先领教一番你炼制的这柄剑的威力!”
此言正中景澜下怀,她当即道:“承蒙赐教,不胜惶恐。”
“不必惶恐。”
墨凐五指间风雪凝聚,化做一朵雪白晶莹的花。她拈花轻摇,霎时花瓣散落于风,当最后一瓣从眼前飘过时,被两指夹住,她手腕翻转,好像凭空握住了什么,继而猛然抽了出来!
剑鸣声清越,令四周风雪为之一荡,刹那间周遭寒意更盛。墨凐身周流萤环绕,如踏轻云般自空中轻盈而下。那挂在羊角上灯盏光芒旋转,寒月流辉般泻了一地,随她脚步不断向前延伸。而光芒所在之处,地面皆化为净透水泽,墨凐赤足行走在上面,每一步都泛起圈圈涟漪。
她横剑于身前,剑身如冰雪所铸,通透至极:“你是这五百年来,第一个能够让我落地的人。如果你的分魂在画境中受到重创,我可以将你最后要说的话转达给刺金师,到时她的脸色一定精彩。”
景澜微一欠身,彬彬有礼道:“这就用不着劳烦前辈了,我自会当面告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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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地下,法阵神光如同繁星般铺洒开来,汇聚成一副星图,皆对应着城中不同的地方。这些光芒有的黯淡有的明亮,阵枢悬在星图上方,正无声运转着。
方才在松下对弈的两名老者此时正围着一张长桌观看,长桌上一卷泛黄的画卷展垂而放,那画上空无一物,一名白袍儒生装束的英俊男子手执画笔,像在思索着什么。格格党
那麻衣老者与紫衫老者正是宴师与柳宿,而那名儒生便是司天台中的司文使吴用。片刻之后他惊呼一声,放下笔说:“糟糕!台阁大人怎么在画境和人动起手来了?不是说见一面便速速返回的吗,好端端的突然又变了主意”
柳宿闻言难以置信叫道:“什么,她还和人动手?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太长了!你快把她叫出来,赶快!”
吴用迅速提起笔,刚要落下,手腕忽然一顿:“不行不行!现在若是强行将她召回,只怕会把画中的另一位也一同带到此地,这样岂不是更糟糕了?”
柳宿道:“这可怎么办?神魂若是受损,补也不补回来!小丫头年纪轻不晓事,凭着一腔孤勇如此胆大妄为!怎么?真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了?!也不看看那人到底是谁!”
一旁宴师拢袖微叹一声,道:“你先别急,她行事向来有分寸知进退,还不至于让自己身陷险境难以脱身……她既然敢这么去做,必定留有后手。”
柳宿怪声道:“你竟然说起这等话来了,这可真不像你!”他眼珠一转,嘴上两撇胡子翘了翘:“莫非你和那丫头原本就打算这么做?!”
宴师道:“临时起意罢了。”说完慢慢抚须,似有所思道:“你不觉得那位……好像有什么地方变了吗?”
柳宿眉梢抖了抖,一脸不耐烦道:“什么变不变的,她不是一直都是那副样子?”
略一思索又道:“我依稀记得当年观主召集众弟子考校,是大师兄半夜带着我们上了问道峰。我年纪最小,因畏高磨磨蹭蹭走的最慢,下山时远远落后于诸位师兄。好不容易挨到了山腰,没想到夜里却起了山雾,下山的道路更难看清了,我便暂时歇在一块大石后头,想等天亮些再偷偷回去,就是在这条路上,我突然遇见了她。她说她来找人的,我便领着她回到道观去见观主。也不知她和观主说了些什么,从此以后,她就在观里住了下来。这一住便是一年……一年后的某日,观主又召集众弟子考校,她从我们面前一一走过,只留下一句话,便就此消失了。”
宴师道:“她说了什么?”
柳宿道:“她说这里有的人看起来像,却不大像;有的人看起来不像,举止性情倒是相近。想来是在我们之中寻找她的那位故友罢?可那时我们才多少年纪,不过是一群孩童罢了,照她的年纪来看,又怎么会与她的故友相似?后来我问起别的师兄,他们都说没见过这么一个人。我惊惧不安,私下一人到她曾住过的西苑去看,发现那里是师叔们开辟的药田,根本没什么屋子。我才明白,原来整座道观,只有我和观主能看见她,”
吴用原本正紧盯着画卷,闻言忍不住开口:“难道这一年里,其他人都不曾在观里见过此人吗?”
柳宿一拍大腿道:“对啊,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当时可真把我吓得不轻!”
宴师缓缓道:“你我遭遇倒是有几分相似。我还是个小沙弥时,曾在后山禅林里听众僧辩论。那禅林虽被称做林,其实并无树木,是由许多嶙峋怪石组成的林子,大家又叫它石林,依照石头不同的模样,各有命名。其中有一块大石半入泥土,黝润如水,近地处是一片空镂白色,形似海浪翻腾而起,因此得名石海。那天我的师父就坐在这块石头旁与大和尚争辩经书之中的释义,她站在那片白色的石头上,如踏浪而来。周围那么多僧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看得见她。她把林中的僧人一个个都仔细看了过去,好像是在找什么人。我当时不知畏惧为何物,突然见到一个人凭空出现,也不觉得有多么害怕。众僧辩得面红耳赤,这时她问我:小和尚,你觉得他们说的对不对,我说:人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别人是错的,如此一来,也就没什么对或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