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纪(132)
洛元秋惦念着师妹,恨不得这石羊再生出几条腿来,好走的快些。她到底知道此事不能急,耐心看着石羊一路踏破火花,慢悠悠地向东南走去。
待过了一处平野,地势陡然一变。泥土的颜色几近鲜红,腥燥炙热的风霎时迎面扑来,顺着险路陡崖向下看去,深谷中红云冉冉,向四方飘去。
洛元秋从石羊背上翻下,姜思也跟着滑下来,问:“这是哪里?”
洛元秋道:“不知道,下去看看再说。”
她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下,步伐轻盈如履平地。姜思看在眼中,便生出些一较高下的意气来,也跟着走了上去,行至半道,抬首见天窄崖高,低头山谷又深不可测,当真是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洛元秋早已习惯山路,向来不以为意,不但步子稳,而且走得格外的快,不过片刻便已将姜思甩出一大截。
姜思当真是拼尽全力才追上她,两人一前一后下到谷底,竟有微凉清风时不时吹来,驱散燥热,同时伴有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随风传出,洛元秋将长矛随手丢给姜思,道:“拿好了,可别再弄丢了。”
姜思接过长矛,疑惑不已,不一会她也听见风中传来的敲击声,脸色一变,道:“这山谷中有人?”
洛元秋微微一笑:“谁知道是不是人呢?”
她顺着声音而寻,四面赤色山壁环合,逼仄难言。走了约莫一刻,那声音越发清晰,终于到了山谷尽头,洛元秋掩目看去,一座几丈高的大丹炉立在环山合璧之中,不断有烟雾从丹炉盖的气孔处溢出,上升至空中,便化作片片红云,飘的满山谷都是。
洛元秋心中一动,靠近丹炉一看,果真有一人坐在草席上,身旁跪卧一只大黑羊,正优哉游哉地嚼着青草吃。
草席上那人一手摇扇,一手敲石,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姜思不由有些紧张,运转灵力,看向那人,片刻后疑惑道:“这人怎么在此地?”
洛元秋道:“你再看看,这是人吗?”
姜思嘴角抽搐,半晌才道:“这是……阵眼?这怎么会是阵眼呢,阵眼是个人?!”
“你问我?”洛元秋几步走过去,道:“我又不是阵师,我怎么知道。”
但她心中明白,这人定是阵眼无误了,便上前一步站在他身旁。
那人以头巾蒙发,穿着甚异,绝非本朝服饰。他抬头看了眼洛元秋,微微有些惊讶,道:“又来人了?”
洛元秋手指微动,蓄势待发,道:“你是谁?”
那人放下手中东西,起身施了一礼,道:“来者都是客,何不坐下说会话呢?”
说罢将草席让出一半,洛元秋依言坐下,姜思在她身后站着,好奇地打量着那座大丹炉。
那人道:“许久无人来此了,当真是有些寂寞。”
姜思闻言道:“你在这里呆了很久吗?”
那人微笑道:“在此炼丹守炉,早已不知年月。我依稀记得进山那年,好像是大齐武王在位。”
姜思掐指一算,目露惊愕,洛元秋淡淡道:“那已经过去八百年了。”
那人道:“八百年吗,那确实是有些久了。”
洛元秋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道:“原来你是镜中虚影,怪不得我们会落在此处,看来那镜子与镜子之间,必然有什么相连之处。”
“原来你也见过那面镜子?”那人说道,从身后竹篓里取了一把青草喂给黑羊,“当年他们从阴山中取出一块石头,要我将其锻造成一把神兵利器。那石头敲之如玉,却清透无比,凿刀一上,便碎成粉末。唯有用水流冲击,方能令其不至于毁。于是我告诉他们,这石头不能用来做兵器,只能用来做法镜。”
洛元秋回想起之前的种种,似乎都与镜子难脱干系,心中略感微妙,道:“法镜?”
那人点头:“不错,正是法镜。镜成之日华光明润,我却深感不安,便将它放在水中,水面便如镜般,倒映出我的身影,这影子长久留在镜中,时日一长,甚至能与我交谈,令我万分惊讶。”
姜思道:“什么,镜子里的影子能说话?”
洛元秋低声道:“分魂。”
此言一出,她隐约明白了什么,将往日未明之事串联在一处,拂去迷雾,那背后所藏之物,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镜子。
姜思听得云里雾里,皱眉道:“这是什么镜子,听起来像是个邪物。”
那人抚须道:“此镜能留尘世之影,不但能留人的,也能留世间万物的。数十年前曾见过的山光水色,相隔万里之遥,依然能再度见到。此镜之玄妙,全赖取自阴山的石料。但这石头堪称稀世奇珍,他们借采矿之名搜寻数年,也不过得到三块,最后都被制成了法镜,但这三面镜子有一面着实不祥,便被我当场毁了。另两面由他人取走,往后我也不知去了何处。但这些镜子再如何珍贵,却比不过一样东西。”
洛元秋沉默不语,姜思却听得入神,迟疑道:“什么东西,竟能比这三面镜子还要珍贵?”
那人拾起扇子摇了摇,道:“镜心。我制镜之时,从石料中剖出一样似玉非玉之物,坚硬无比水火不侵,唯有佩戴此物,方能不被镜中幻象所迷惑。”
姜思有些糊涂,问:“镜中幻象?这是什么意思?”
洛元秋不留痕迹地拢了拢衣襟,道:“意思就是,他便是八百年前那位术士的镜中幻象,迄今为止仍留在世上,你能看出来他是幻象吗?”
姜思难以置信道:“他是幻象?他能动能说话,哪里像幻象了?”说完猛地一怔,又道:“等等,他之前说镜子里的人能和他说话……”
洛元秋叹了口气,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她道:“此地这般亮,还是在火旁,你看他有影子吗?”
姜思定睛一看,席子上果真干干净净,那人与羊皆无影子在,她登时毛骨悚然,惊道:“他不是人?”
那人亦是笑道:“好眼力,竟能看出我不是人。”
“当真是厉害,竟然能让幻象从镜中脱身而出。”洛元秋看向那人道,“若照你所言,此地恐怕也是幻象,是那位术士生平曾到过的某处地方。”
那人含笑不语,洛元秋沉吟片刻后道:“那丹炉之中,一定有片镜子的碎片,否则这一切便无从说起了。”
那人抚掌道:“聪明,聪明。昔日我,也就是他,用此炉不仅仅炼丹,有时也炼些法器。那面镜子虽被毁了,但到底不是凡物,几片碎片融进这炉中,将他平日炼丹制器时的样子记下来,这才有了今日你们所见到的我。”
洛元秋轻声道:“但你却始终不是他,你不过是他此生中一段时期留在镜中的幻象。”
那人答道:“不错,正是如此。我既不知自己到底是谁,也不知到底要做什么,便在这炉中设下阵法,守在此处,或许有天能参悟透这其中的奥秘。但世间万物皆有消亡的一日,我若是想不明白,只需等消亡那日到来,也就不必再去想我到底是谁,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世上了。”
洛元秋答道:“你虽然只是那位术士在镜中的幻象,但却并非是他。你是你自己,你生于镜中,长于镜中,与他其实并无多大干系。这世上不会有一模一样的两片叶子,就好像不会有两个一样的人,哪怕是幻象,亦是如此。”
那人怔了怔,道:“我与他……是不一样的?”
他说完此话以后,天地为之一震,火光瞬间熄灭,面前的那座高大丹炉轰然倒地,姜思惊呼道:“这羊也是石头!”
转眼间大地倾覆,山谷不断上升,如同峰峦般高立而起,在广袤无垠的黑夜中,几点星光微闪,紧接着万千流星划过天际,坠向大地。洛元秋站在这星光之中,缓缓张开手掌,一片冰冷的碎片躺在她掌心。
这片镜子碎片太小,只能勉强映出她的一只眼睛。洛元秋看了看刚要收起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又低头看了一眼。碎镜中的那只眼睛轻轻一瞥,俏皮地向她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