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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198)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2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冯广生浑身一颤。
  他低下头,望着身下拼命挣扎的苍白面孔,下颚附近青筋凸起,嘴唇翕动好似离了水的鱼,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鼻孔中不断喷出短促的呼吸——原来安广厦也会露出这般慌乱无措的模样。多少年来,这张口中从来不曾吐出过称赞的话。事到如今,却要用言语来禁锢他的心。
  为时已晚。
  冯广生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轻笑,不知笑的是对方还是自己,而后他敛去笑意,神色变得冷漠如冰:“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会厚葬你的。”
  说罢,他提起长枪,往安广厦的喉咙刺去。
  明亮的枪尖降下,仿佛一颗星从云端坠落。
  冯广生没能看到星辉坠地的时刻,肩膀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倾倒的吊钟内部,本是一处隔绝的天地,可却有人突然闯进来。像是自投罗网的飞虫一样,跌跌撞撞,奋不顾身。
  冯广生被撞了个趔趄,枪尖也从安广厦的喉咙处偏开。
  一股蛮力拉扯着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与安广厦分开。
  “晏千帆!”冯广生咬牙切齿,“又是你来坏我的好事。”
  *
  倾倒的吊钟呈现不规则的桶状,像一条歪斜的车轮,因着两人的缠斗而前后翻滚,剧烈动荡。
  钟罩内部空间狭窄,冯广生的武艺全然无法施展,只能像泥沼中摔跤的顽童似的,拼命抓按对方的脸与颈。
  晏千帆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上钩的鱼在离水前拼命挣扎,试图将鱼竿挣断。吊钟摆得像是失控的马车,往墙壁的方向撞去,置身其中的三人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车轮甩出的泥浆。
  冯广生当然不打算给晏千帆逃生的机会,索性放弃安广厦,一心一意对付他。强有力的手臂扼着他的肩膀,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铜铸的钟壁呈弧形展开,晏千帆被卡在弧中,两肩被坚硬的铜器碾压,骨头在激荡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断裂似的。他疼得浑身发抖,口中泄出一声悲鸣,扭曲的脸颊上浮起痛苦的神色。
  冯广生瞧着他的脸,仿佛啜饮了新鲜的甘霖,浑身舒畅,于是抬高膝盖,狠狠地踢向后者的小腹,将满腔的愤怒悉数发泄在这一击中。
  晏千帆顿时卸了力气,像死鱼似的翻起眼睛。冯广生花了片刻功夫打量他,这人此刻的模样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衣衫褴褛,头发在追逐中几乎散开,铺在肩上,被水泡得发皱的皮肤上,平添了许多青紫的淤伤,远看好似涂了油彩。
  离水的鱼在被吊钩捕获前,至少犹能自在遨游,他却像是被猎人追了几个时辰的猎物,精疲力尽,遍体鳞伤,仰躺着坐以待毙。
  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丧家犬,竟是堂堂晏氏二少,是铸剑庄的二庄主。若非亲眼所见,冯广生断然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唐的事。
  冯广生实在不懂,这人明明身居高位,天命优渥,生来便拥有了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何仍不满足,仍要兴风作浪,将他苦苦布下的局搅弄得面目全非。
  若是和晏千帆一样,诞于名门世家,冯广生绝不会变成这般愚蠢顽冥的人,落得如此凄惨悲凉的下场。
  饶是相伴十载光阴,身披侠名,并肩行过江湖万里路,冯广生仍然不懂晏千帆的心思。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渐行渐远,终于步入殊途。
  吊钟终于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
  晏千帆在余震中微微睁开眼,却没有去看骑在自己身上的罪魁祸首,而是偏过头,目光在慌乱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喃声唤道:“安大哥,快走,快走,他要害你,他会害了你——”
  可惜安广厦倒在一尺开外,趴在地上,似乎短暂失去了意识,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
  倒是冯广生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攥紧了拳头。
  不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始终绕不过安广厦的名字。
  冯广生冷笑一声,双手扼住了晏千帆的脖子:
  “我已经饶了你一次,是你逼我的。”
  他收紧十指。
  置晏千帆于死地,实在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得多。这人已全然无力抵抗,一双伤痕累累的胳膊抬起来,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即便死到临头,仍在黑暗中摸索,搜寻着最后一丝光明。
  比起他这个结拜兄弟,晏千帆才更像是安广厦的手足——刚正,宽厚,就连执拗的性子都如出一辙。不到生命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希望。
  冯广生脸上的阴霾更甚,连对结拜兄弟的恨意也转移到这个外人的身上,他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要将残留的微光掐灭在这片迷离的黑暗中。
  钟声终于止住了。
  晏千帆的手像是断线的木偶,指间微微蜷起,又张开,而后虚虚地坠向身侧,砰地一声装在铜器表面。
  这样一双手,还妄想抓住星辰吗?
  冯广生冷笑着松开晏千帆的脖子,从他身上站起,退后一步,理好衣襟与发冠。
  晏千帆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轻微翕动的嘴唇仿佛正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也坠入黑暗,化为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粗粝的嗓门:“少当家,还平安吧?!”
  张独眼带着五个同伴匆匆赶来,口中骂骂咧咧道:“姓晏的莫非是条疯狗,我想留他一命,给他个悔过的机会,可他突然发起疯来,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踩……”
  西岭寨六个主事忙不迭地少当家赶到旁边,他们之中有的被咬伤了肩膀,有的被轧伤了腿脚,但都没有大碍。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大得有些骇人的吊钟内部,瞧见冯广生正跪在安广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后者的脖颈揽入臂弯,埋头检查伤势。
  安广厦缓缓睁开眼睛。
  张独眼顿时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哎哟,可吓死我们了,若是少当家被这疯狗伤到,我可怎么跟兄弟们交代。”
  冯广生抬起头,道:“放心,大哥没事,只是方才晏千帆突然冲过来伤人,大哥又不忍下手伤他,才被他占了便宜。”
  张独眼这才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仰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晏千帆。
  晏千帆的脖子上透出殷虹色的淤痕,侧喉的皮肤深陷入筋骨,凹成不自然的形状。
  冯广生从旁道:“大哥不忍心,便只能由我动手了。”
  “干得好。”张独眼喝了一声,领着其余五人,将晏千帆拖出钟外,扔在地面上。
  晏千帆一动不动,身体好似雕塑一般僵硬。
  来自高处的月光,来自地处的火光,纷纷透过窗棱,爬上他的脸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涌动。于是,就连那些青瘀的伤痕也变成了光影的一部分,与天地浑然一体。
  谁能想到,这样一具狼狈的残躯,也会有这般美丽的时刻。
  人生于世,便有憧憬,有祈求,有痴妄,有执迷。可惜世上的幸福圆满终究是稀缺之物,大多数人终生负着遗憾,大多数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害怕露出丑陋的一面,所以憎恶光,想要掐灭光。
  可有人却执着地追着光,脚步跌跌撞撞,却从不停歇。
  就连这无情的天地也被他的身姿打动,于是,在满是敌人的囹圄中,无声地为他镀上一层至纯至美的光芒。
  在这短暂的片刻间,他的躯壳竟透出几分神圣。
  张独眼凑上前去,弯下腰,打算遮住他的脸,却感到轻微的鼻息洒在手指间,顿时脸一横,道:“好么,居然还没死透!我看他根本不是疯狗,而是蝗虫,不将我们残害到底,就不会罢休。”
  身后有人附和道:“没错,就是蝗虫,西岭寨的基业,岂不是都坏在他的手上。”
  这番话好似火上浇油,进一步掀起了张独眼的怒火。
  “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忍了。”张独眼一面说着,一面提起枪,往晏千帆的胸口刺去。
  *
  张独眼的枪没能刺下去,便听一个声音急急道:“不要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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