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91)
安广厦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少许,百般辛酸在他的嘴角凝成一抹淡淡的苦笑:“道听途说罢了,哪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缘于自身的选择,怎能够归咎于一柄剑。”
冯广生长叹一声,道:“唉,千帆与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实在令人痛心。若是我能早点发觉,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安广厦摇头道:“并非你的过错。错都在于我。”说到此处,他的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用自言自语似的口吻道:“倘若我是个值得托付的当家,又怎会害身边人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他细声的自白,只有冯广生听见了。
而后,他的脸色便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沉稳。他快走几步,来到赵潜呈倒地之处,脱下干净的外衫,仔细披在尸身上,盖住了背后被长剑穿透所留下的狰狞的伤口,也盖住了那张被地面压得变了形、却仍旧能看出惊恐与不甘的脸庞。
赵家的老夫妇站在一旁,透过婆娑的泪眼望着他。
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也在沉默中怔怔地望着他。
西岭寨已不复存在,可他却仍是这群人托付信赖的少当家。
他提声道:“各位,先带上逝者,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众人纷纷应声,献上自己的外衫,将赵潜呈的尸身裹住,将不堪的伤口用体面的方式裹起,而后抬在肩上。两个老人也在七手八脚的搀扶转身出门。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昏时分,一行人穿过街市,声势浩大,引得岛上住民夹道驻足,其中有张癞子,也有李寡妇,每个人都沉默着,可每一双眼睛仿佛落在安广厦的身上,或幸灾乐祸,或伤感惆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义举,你也有无法兑现的承诺。
安广厦一路无言。
终于到了馄饨铺,沾满烟尘的招牌还在门梁上悬着,灶台里的柴火却早就凉了。
老妇在自家院门口停下来,却不进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兀自停下脚步,望向街边一棵槐树,喃喃开口道:“呈儿小的时候,总喜欢往这棵树上爬,那时候的树还是一株小苗,他也还没长大,还听我的话,玩够了知道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身上总是沾着槐花的香味……”
她的话语全无逻辑,声音很轻,絮絮叨叨着,绵长琐碎,毫无条理。可众人无一敢出言打扰。直到这院子的主人发出哽咽的呼吸,抹着眼角道:“老太太,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老妇怔了片刻,布满皱纹的嘴唇颤抖着,又一次恸哭出声。
黄昏的风将树影吹得四处飘摇,好像这江湖中的纷争,此消彼长,无休无止。可对他们而言,人生已在此刻接近终点,像是站在桥中央,一眼便看到了尽头惨淡萧索的风景。
凄哑的哭声回荡在黄昏暮色中,显得格外空寥。
安广厦默默转过头。
冯广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作,立刻问道:“大哥,你要去哪儿?”
安广厦抬了抬手中空荡荡的铁鞘,道:“去追回晏千帆,归剑入鞘。”
“我与你同去吧。”
“不必了,你方才刚受了伤,不宜再动,你将诸位兄弟安顿好,便也歇息吧。”
眼看安广厦要走,冯广生又追了两步,拍上他的肩膀,而后迎上他回眸的视线,道:“那你可要平安啊,西岭寨没了谁都行,没了你可不行。”
“我明白。”安广厦点了点头,目光似有些闪烁,沐在夕阳中,好似一池蓄满悲伤的水。
*
安广厦走后,冯广生的视线仍旧凝着前方,方才与他对视的那双眸子还停留在他的眼前。
安广厦的眸子很大,内外眼角很宽,有着画匠口中最为规整的三庭五眼,这人的面相虽称不上英俊,也没有修饰边幅的习惯,但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坦荡得叫人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心里去。
冯广生默默地回忆,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记住这双眼睛。又是从何时开始,在对上这双眼的时候,心中汹涌的感情由喜爱变作憎恶。
他已经记不清了。
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这条影子从出生时便紧紧跟随着他。只是他一路朝向太阳而行,在阳光的照耀下,刻意不去留意罢了。
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太阳,他隐约记得幼时的情形,他的父亲一手揽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神情严肃的少年肩上,道:“往后广厦就是你的大哥,你要豁出性命保护他。”
以命相互,曾是两人的父辈之间彼此交换的誓言,冯广生听母亲提起过,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也因此缔结了牢不可破的情谊。
可是,出生入死的记忆并不属于他,这份挚情又怎么能够真正属于他。每个人在世上都是一座孤岛,爱与恨,忠诚与憎恶,并不能经由血缘延承下去。
可惜他的父亲是个粗人,直到死都不曾明白这些道理,父亲为保护安广厦献出生命,如愿践行了自己的誓言。这般纯粹的人生,就像墓碑上的刻痕一样,简单而又明晰,每条纹路、每道笔锋,都盈满了无尽的力量。
可他却经由闲人之口,得知为父亲立碑的人竟是晏千帆,他的人生,实在是一场曲折迂回的玩笑。
夕阳愈是美丽,他背后的影子便愈是夯实,好似一条沉重的枷锁,将他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他并非生在冯家,倘若他的面前没有安广厦这盏明亮的太阳,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不知何时,一个人从院中负手踱出,来到他身边,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瞥见来人低矮的个头和驼背的身姿,便知道这人是张独眼。
张独眼眯起眼睛问道:“少当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广生没有直接作答,只是说:“他叫我们歇息,等他回来。”
张独眼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歇的,我这一日根本没动一拳一脚,就瞪着一只眼睛从早看到晚,看得都快要闷死了。”
冯广生将视线转向他,挑起眉毛:“叫上你那几个兄弟,我有好东西给你。”
张独眼的独眼亮了起来,答了一个响亮的“好”字,便转身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西岭寨三十余人也各自卸下兵刃,有的分食干粮,有的打水来饮,有的濯洗衣物,有的干脆倒在铺盖上睡了下去。几日的风餐露宿过后,每个人都积攒了一身倦意,好容易有一处屋檐栖身,哪怕是柴房里的地铺,也变得仿佛棉花一般柔软。
张独眼进门转了一圈,便有五个“兄弟”跟了上来。
这五人并非他的亲生手足,而是行过烧香结拜之礼的义兄弟,六人年纪相仿,都已接近不惑,在寨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当家的主事。张独眼的性情豪迈不羁,人缘向来不错,如今虽然瞎了眼睛,武功大不如前,但其他人仍旧将他视作长兄,对他敬重有加。
几人随着冯广生一同来到回川畔,四下无人的空旷处,张独眼找了块凸石,一屁股坐上去。
冯广生在他对面站定,像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簇褐色长筒状的东西,抽了一支递给他。
张独眼只是瞥了一眼,便张大了嘴巴:“麻烟?”
“好眼力,”冯广生竖起拇指。
“你从哪儿找来的?”
“我今儿个不是去赌坊找人么,顺道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
麻烟是西域泊来之物,是用一种特殊植物的叶片晒干熏烘后卷成的,官家禁止农民种植这种作物,故而卷烟在中原很是稀少,价格当然也很可观。冯广生慷慨解囊,出手阔绰,给每人手里塞了长长一根。随后又抖出一只火折,凑到每个人手旁,挨个将烟头点燃。
张独眼夹起烟卷,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唇间发出咂嘴的声音,脸上露出畅然陶醉之色,但这快乐只持续了片刻,便像指尖升起的青烟一样,晃晃悠悠消散干净,他低下头,露出愁容:“少当家不叫我们抽这个,说什么玩物丧志,对武修有所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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