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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171)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2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磨坊距离街市不算远,从背水一侧的窗口远眺,隐约看得见人头攒动,但人们的说话声都被房屋里的声音盖过,他什么也听不清。
  房屋里除了水声,还有石磨空转时所发出的沉闷的碾声,尽管磨台上并没有谷子,磨坊中也没有等待收谷的农民,但绞盘却没有卸下,依旧和车轮相连,响声不止。
  石墨上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广”字,好似一个弯腰驼背的人,拖着深灰色的磨盘,缓慢而沉重地转着圈,怎么也走不出这条重复的轨迹。
  这磨坊本来属于瀛洲岛上一家姓广的农户,在武林大会前夜,广家不幸遭到一高一矮两个凶徒袭击,男主人当场被砍了脑袋,怀有身孕的妻子被凶徒剖开腹部,气绝身亡,未成形的胎儿也惨遭残害,案发在黄昏时分,广家老父正在磨坊里磨面,听到丧迅,悲恸难当,一头栽进回川之中。
  一夜之间,便有一户和美人家从世上销声匿迹,然而,天地间的一切仍旧如常,就连这水车和磨盘也不曾停顿片刻,仍在吱吱呀呀地转着,声音有些干燥,有些艰涩。
  晏千帆的嘴里也有些干涩,许久没沾水的喉咙像是要冒出烟来,他举起水瓢,将手探到窗外,从水车的轮斗中挖出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一会儿,想起这里昨日适才有人投河,水是浸过人命的水,味道便有些非同凡响。
  然而,世间的水终究都要汇入一处,只要活着,便永远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
  奇怪的是,即便明白这一点,他仍然孤注一掷地想要另一个人活下去。
  终于,磨坊的门开了。
  一个人影飞快闪进屋内,一面在背后挂起门栓,一面摘下斗笠。
  晏千帆像是看到了饵食的饥鸟,连蹦带跳地迎上前去,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冯大哥,你总算来了!”
  冯广生一怔:“居然真的是你,看到留讯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
  晏千帆道:“留讯的法子是四叔亲自教的,记号也是我们从前使用过的,我绝不会记错。”
  “你的眼睛……”
  “没事,大夫说了,一时还瞎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双手本来与对方紧紧相握,却又迅速缩了回来,好似被针尖刺痛似的。
  冯广生的手上当然没有针,针来自他的心底。
  他低下头道:“冯大哥,你若是生气,想要打我骂我,就尽管动手吧,这儿很隐蔽,没人看得见。”
  冯广生望着他,眼神很是复杂,许久之后,道:“我看白菊花田里多出一座石碑,是你立的吧?”
  晏千帆埋着头道:“对不起,是我擅自给冯叔立的。”
  冯广生长叹一声:“你这个人啊,从小就是如此,生了一副白白净净、讨人喜欢的样子,每次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捅了多大的篓子,只要你低头认个错,服个软,我爹就从来不揍你,当然也不会揍安广厦,所以气都撒在我身上,拳头都由我给你们兜着了。”
  晏千帆闻言,神情更是苦涩:“对不起,冯大哥……”
  冯广生抬起拳头,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一锤,沉声道:“抬起头来。”
  晏千帆便抬起头。
  冯广生凝着他,道:“不管别人说什么,我相信你没有背叛西岭寨。”
  晏千帆渐渐睁大了眼睛,脸上的肌肉也渐渐绷紧,而后,像是积蓄已久的大水突地决堤似的,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
  哭也不是温婉的哭法,而是恣意嚎啕,声音一会儿像是鬼叫,一会儿像是驴啼,别提有多难听。
  冯广生皱起眉头,敲着他的脑壳道:“老大不小了,丢不丢脸。”
  晏千帆一面哽咽,一面道:“现在安大哥不要我,我亲哥也不要我,我要丢也只能丢自己的脸了,我的脸不值钱。”
  冯广生左右一想,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
  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好似潸然落泪的都是懦弱胆怯之辈。
  可世间有多少遗憾不能单凭胆识填补,所谓坚强,大都只是装腔作势罢了。世上的莽夫有不少,敢于坦然落泪的倒也不多。
  只有心胸坦荡的赤子,才敢哭得这么狠,这么烈。
  晏千帆终于哭够了,俯下身把稻草垛里的包裹揪出来,胡乱揉开,递给对方,言语中颇有几分得意:“冯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冯广生闻到那一捆稻草上浓郁的马粪味,眉头直皱,不大情愿地把表面的杂杆拂去,将包裹层层解开,而后大吃一惊:“这是……莫邪剑?”
  晏千帆点头。
  “是真的?”
  “千真万确,是我从藏剑阁中偷出来的。”
  “你偷这个做什么?”
  “冯大哥,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事情很重要,你要仔细听着。”
  *
  冯广生的确听得十分仔细。
  晏千帆说到一半,他已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拥挤的磨坊里来回踱步,难掩神色中的惊愕,待到一席话毕,他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像是被凭空抽干了热量似的。
  “你说安大哥有生命危险?”
  “是,”晏千帆凝重道,“若非亲耳听见段掌门对兄长提起,我也不敢相信,这武林大会的背后竟藏着如此诡愕的阴谋,获赦的囚徒都被一个头戴青肤獠牙面具的人种下戾毒,倘若拿不到那唯一的解药,不用多久便会毒发身亡。”
  冯广生将五指撑在额头上,勉强抬起视线:“难怪,难怪,自从来了瀛洲岛,大哥的表现就很是奇怪。你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
  晏千帆立刻追问:“安大哥怎么了?”
  “唉,他这些天几乎没合过眼,为了挽回西岭寨的名誉,不断把自己往绝路上逼,说什么行侠仗义,做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脏累差事,吃的尽是别人不愿意吃的委屈,方方面面都顾了,唯独顾不得自己。从前我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急迫,现在我明白了,他命悬一线,恐怕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晏千帆闻言,神色更是黯然,这些天来他虽不曾离开铸剑庄,但也听说了岛上风云迭起,凶案层出,惨死的官家和船夫,剖腹杀婴的疯子,清光涯和竹林的灭门案……大都与埋伏在人群中的死囚脱不开干系。侠义再大,也大不过生死,为了争得一条活路,多少体面的人抛却尊严,自甘堕落,做出下三滥的勾当,可他知道,这些人里绝不包括安广厦。
  他的声音又带了些哽咽:“是啊,安大哥宁死都不肯做有辱西岭寨名誉的事,所以我们才不能让他死啊!”
  冯广生浑身一震,不由得看向包裹:“所以你才将莫邪剑偷出来?”
  “对,”晏千帆重重点头,“当初是我害了他又抛下他,如今我非得救他不可。”
  “你打算怎么救?”
  “那个戴面具的人不是想要莫邪剑么?我们先用剑引诱他,换取珍贵的解药,而后再集结西岭寨的力量把他擒住,将他的身份公之于众。”
  冯广生眉头紧皱:“你想的太简单,那人既然有偷天换日的本事,敢犯下截囚的大罪,想必不是善茬,对付他岂会像你说的这般容易。”
  晏千帆望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我已经做好与他搏命的准备,不论付出多大的代价都不怕。”
  冯广生不禁一怔:“晏老弟,虽然我相信你的心思,但他恐怕不会领情……”
  晏千帆却缓缓摇头道:“他不原谅我也无妨,我害得南疆失守,西岭寨名声扫地,却躲在铸剑庄里苟且偷生,若是换做我在他的位置,我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这一番像是从泥沼里拔出,每个字都异常沉重,湿淋淋地滴着泥浆。冯广生也短暂地陷入沉默,隔了一会儿才道:“即便你有舍命的心思,他也未必会配合,安广厦是什么人?他不可能赞同你私自窃剑的行径,更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晏千帆苦笑道:“所以我才找到你,冯大哥,你拿着莫邪剑去说服他,不要说是我偷来的,就说……就说是从山贼手里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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