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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185)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2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晏千帆眨了眨眼,以出乎意料的干脆速度摇摇头,道:“没关系,我的脸皮厚。”
  冯广生终于松开他的脖子,手掌最后一次在他肩头抚过,撤离时在半空中比了个拇指:
  “下次重聚时,我一定站在你这边儿,替你狠狠教训他一顿。”
  晏千帆一怔,随即笑道:“好啊。”
  冯广生终于转身离去。
  深巷里无人烟,只有赵潜呈倚靠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直到晏千帆走向他,才抬起眼皮道:“总算依依惜别完了?”
  晏千帆耐心解释道:“只是暂时分头行动,稍后他会带西岭寨的弟兄来支援我们。”
  赵潜呈向前走了一步,一双眸子从墙壁投下的阴影中露出,径直望向他:“你当真打算去送死吗?”
  晏千帆先是点了点头,又摇头道:“我不是去送死,只是去赌命,若是我赌输了,或许会死得很难看,但我是为了赢才入局的。”
  赵潜呈微微一怔,视线穿过凌乱的发丝,用带刺的目光拷问着他。
  他全然猜不透这人还能问出什么话来,只能安静等待,脑海中飞快盘算诡辩的说辞,但赵潜呈只是耸耸肩膀,道:“行吧,我对你刮目相看了。”
  这次轮到晏千帆怔住。
  他不禁望着对面的人,这人被他带出赌坊,似乎还无法适应阳光,缩着肩膀,下颚往脖颈里缩,看人的时候眼皮上翻,眼圈明显露出青黑色,全然没有赌坊里的霸态,倒像是路边鬼鬼祟祟的窃贼。
  可他却觉得,这人的话语中透着前所未有的真诚。
  黄昏前夕,阳光尚且未被暮色染红,光芒剔透而纯粹,从小巷的两堵高墙之间漏下,洒在他一侧的肩上,像一条明亮的瀑布似的,沿着手臂一直淌到手掌心。
  沐在阳光下的五指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尖的颤抖停住了。
  他攥紧五指,像是要把阳光攥在掌中,可流淌的东西怎么攥得住,掌心只有指甲留下的刺痛,空乏绵软。尽管如此。他仍感到一阵满足,好像这双不中用的手真的抓住了什么似的。
  这时,耳畔隐约有铮鸣声传来,不知哪儿的刀光剑影划破了寂静,不知又是什么人,即将押上什么,掠夺什么。
  江湖仍是那片浑浊的江湖,他沉下心,不再理会旁侧的纷扰,往属于他的赌局中迈去。
  *
  刀剑声是从三霄楼的屋顶上传来的。
  瀛洲岛上贫贱分明,山顶是名门世家的高堂阔院,山下却只有低矮朴素的民宅,三霄楼虽然只有三层,却已是鹤立鸡群的一座,因着屋形狭长的缘故,有一条长长的房脊,脊瓦好似龙骨一样逐节排列,两侧的瓦片如龙鳞一般铺展,倾斜的角度比寻常的房屋更陡峭。尽头向上翻起,远看好似大鹏振翅。
  三霄楼里未能了结的恩怨,时常在这条龙脊上继续清算。
  此时此刻,关野便在龙脊上追着吕顽。
  年轻的,追着白发的,诡异的场面。
  关野在二层琼霄楼里赌输给吕顽,被后者活生生地砍去一只手,断腕上裹了厚厚一层纱,在出门时还是洁白的,此时已经被血色彻底染红。而被砍断的那只残手早就丢在巷子里,被野狗叼去大朵快颐,此刻已经变成一团骨头渣。
  关野并不在意残手的去向,他的眼里只有仇恨,仿佛被两团火焰烧灼着,惨白的脸上青筋暴起,目眦尽裂,浑身透着病恹恹的鬼气。
  在赢下关野之后,吕顽本来也输了一局,但他遇到的对手是个善人,放了他一码。双手完好的吕顽本不至于输给关野。但关野一路穷追不舍,很快耗光了吕顽的体力。
  吕顽站在一块脊瓦上,斑白的发稍上挂了一层汗水,布满皱纹的两腮剧烈翕动,喘着粗气。他的手中握着金刀,可扳指被击碎之后,引以为傲的刀法使不出来,武艺骤减,就算有两只完好的手,也没能把穷追不舍的仇家甩在身后。
  再长的龙脊也有尽头,他的脚底已经踩上最后一块脊瓦。
  他的目光四处搜寻,背后却传来关野的声音:“上来的路已经被我拆了,你尽管跳下去,看看会不会把腿摔折。”
  他回过头,脚下已经有些发软。
  关野发出冷笑,嘶哑的笑声也透着鬼气。“若是乖乖让我砍下一只手,我就饶了你。”
  他扯着嗓子争辩道:“你疯了吗?愿赌服输,你凭什么报复我?”
  “好个愿赌服输,你也输了,凭什么你就相安无事?”
  吕顽没有答,他活了五十年,早就知道嫉妒是世间最寻常的情感。在妒火面前,就连金钱都要让路,言语更是苍白得很。
  他隐约记得,这个年轻人的看家本领似乎叫做飞叶剑。只可惜飞叶裹在肮脏的妒意中,早就不再轻盈,不再碧绿,如漆黑的鬼爪一般朝他袭来。
  他想,自己年轻时放浪形骸,众叛亲离,蹉跎半生,到了垂暮时分,还会有谁来救他呢。
  不会有了。
  与其跪地求饶,苟且偷生,倒不如与这人同归于尽来得痛快。
  白发人拉黑发人一同见阎王,白白赚到三十年的光阴,实在划算得很。
  *
  吕顽心意已决,顿时浑身轻松,饶是屋顶的疾风呼啸不止,他的脚下却稳得如履平地。
  他转过身去,面朝关野的方向,两人仿佛站在一条孤桥的两端角力,吕顽已被逼至边缘,眼看背后已无退路,可他却缓缓勾起嘴角,脸上浮起笑意。
  关野瞧见他的神色,眼神顿时一紧,哑声问道:“你要干什么?”
  吕顽的从喉咙深处挤出嘻嘻嘻的笑声,声音好似阴沟里的老鼠一般鬼祟:“小伙子,反正你断了手,往后只能当个废人了,不如与我同归于尽吧。”
  关野脸色一暗,怒斥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说什么疯话!”
  吕顽仍旧笑着,道:“你不妨来试试,看我说的是不是疯话。”
  话毕,吕顽便沉下双臂,如鹰隼一般摆出应敌的态势,与方才慌忙逃窜时判若两人,一双灰色的眼睛盯在对手身上,顿时从猎物变成了猎人。
  关野先是一怔,很快皱起眉头,奉还以更加凶狠的目光,脸上的阴霾也更深了。方才他还只是打算砍掉吕顽的一只手,此刻他的眼里却腾起了杀意。
  杀意犹如山顶的雪球,一旦开始翻滚便愈来愈大,奔下坡道速度也愈发地快。
  “果然我该早点杀了你。”
  关野留下这句话,纵剑而起。
  他一出手便是致命的招数,像是将满身的鬼气倾注在飞叶剑上,飞叶的轻盈沁翠被他的杀意染得泥泞污糟,剑尖所及之处,迫不及待地散布痛苦与死亡。
  但吕顽看清了剑路,他没有躲,反倒两脚前后开立,往脊瓦上重重一踏。瓦片不堪重负,发出咔嚓声,从接缝处断裂坍塌,而他的双脚好似老树扎根似的,牢牢地嵌在缝隙里,双臂则如枯瘦颀长的藤蔓一般张开,化作陷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关野面露惊色,但那一招刺得太急,已经来不及收势了。
  吕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层,他凝着关野,可余光却瞥见了楼下那条陋巷里的狗。这是一只又脏又丑、骨瘦如柴的野狗,方才叼走了关野遗弃的断手,嘴角还沾着新鲜的血,显然吃得满足愉快。他想,待会儿若是两人一起摔下去,摔成一团烂肉,大约它的全家老小都能沾光享福,饱餐一顿。
  不知为何,到了生死关头,他看到的竟是这般无关紧要的琐事。
  他这一生无亲无故,不论喜乐悲欢,都是一个人品尝滋味,一个人嚼碎咽下,与旁人撇摘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却在死的时候,平白缔结了一些甩不开的牵绊。
  或许这就是命吧。
  狗吠的声音钻入耳朵,很是聒噪。
  这饥饿的畜生吠闹不止,并不是因为天降馅饼,恰恰相反,是因为送到嘴边的美餐平白无故地飞走了。
  楼顶的两个人并没有坠下屋檐,摔成一滩烂泥。
  他们被第三个人拦住了。
  那人如一阵风似的,踏着墙壁与翼角飘到楼上,刚好拦在两人之间,一只手勾过吕顽的肩膀,将他从龙脊边缘扯回几步,另一只手提腕推掌,用掌风化开关野凌厉迅疾的攻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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