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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步一杀(195)

作者:闻笛 时间:2020-12-04 09:52 标签:狗血  武侠  古风  

  在理应水火不容的年纪,他们如胶似漆,终日形影不离。
  在理应生死相随的年纪,他们却站在了锋芒两端。
  安广厦的枪尖却指着晏千帆的鼻子,逼迫后者抬起了剑,持剑的手却忍不住颤抖。安广厦草草瞥了一眼,用宣判似的口吻道:“以你现在的模样,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晏千帆不禁退缩,像是被枪尖戳中触须的蜗牛一样,肩膀不由自主地收紧,但他很快又抬起头,道:“你说得对,我赢不了你,但我若是拼上性命对付你,至少能敲响这口钟。”
  安广厦皱眉道:“你为什么非要敲响这口钟?”
  晏千帆道:“我就是想听听它的声音,阔别多年,甚是想念,若是听不到钟声,我便睡不安稳。”
  “一派胡言。”安广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希望你活下去。”
  晏千帆短短答了一句,声音很轻,轻易便被灌进窗口的风声盖过。
  安广厦微微颔首,他的脸色阴沉如斯,言语也毫不留情,低下头的时候,脸颊埋进阴影中,脸上的表情叫人难以分辨。
  晏千帆定睛去看,试图从模糊的视野中辨认出蛛丝马迹,然而,安广厦已经抬起头,冷冷问道:“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片刻的沉默过后,晏千帆答道:“是没关系,可是这口钟我是一定要敲的,你若是非要阻挠我,便不必多废口舌了,动手吧。”
  他扬起嘴角,疲倦的脸上露出赌徒才会有的笑容,慵惰之中又透出几分张狂。
  世上或许有人运筹帷幄,进退从容,但他从来不是其中之一。他唯一的本事便是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押上赌桌,毫无保留。
  安广厦终于出手了。
  长枪舞动,游刃有余地支配了周遭的空间。
  晏千帆全力应对,银枪的枪头无数次晃过他的视野,轨迹轻盈而飘忽,凭借一只眼睛,极难以分辨远近高低。安广厦像是早就看透了他的弱点,用一阵疾风密雨般的攻势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银枪的锋芒幻化出许多影子,仿佛满天星辰似的,缠绕着他的手足。他提剑去挡,可莫邪剑始终慢了一拍,始终追不上对方的速度。他差一点忘了,安广厦是武林大会的胜利者,是众人敬仰艳羡的赢家,虽然此处没有观众的喝彩声,石塔阁楼也比擂台要狭窄得多,可安广厦的招式却没有半点疏迟。
  不论风来雨去,不论顺境逆境,这人的身手始终笃定磊落,锋芒始终孤兀凌厉。
  晏千帆在枪剑交辉的光影中,一次又一次凝视安广厦的身影,在他的眼中,对方的一招一式好像变得极缓慢,极清晰,好似刻意拖长了节拍,分明又真切。他想,这大约是注视了十年的结果,即便对方已成为生死相搏的敌人,可他仍旧同孩提时代一样,一厢情愿地,无可救药地钟爱着眼前的身影。
  他也曾不分寒暑,学习这人所传授的精湛枪术。
  他也曾站在这人的身旁,共渡风雪,共览河山。
  过去的十年,是晏千帆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光。尽管它们并非老天的馈赠,更不是命运的奖赏,只是父辈走岔了一步棋,压错了一注钱,阴差阳错得来的因果。如今西岭寨荣光不复,与铸剑庄的盟约也化作一张废纸,晏月华甚至亲口说过,与西岭寨结盟是父亲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愚蠢两字,空掷了他十年的青春岁月。
  他本该心怀憎怨,本该追悔莫及,但他看着安广厦的身影,却又觉得畅快不已,好像所有的悔意都在这人面前烟消云散。
  他的体力终于渐渐不支,在败退中狼狈喘息着,低语道:“安大哥,你的西岭枪术,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安广厦却因这句话而怔住。
  银枪掠向晏千帆的额头,本该是致胜的一招,却偏开了半寸,击向虚空。
  安广厦皱眉,脸上浮起愠色,再一次提起长枪,一记飞燕夺巢,往对方的眉心袭去。
  可是,枪头却悬停在鼻尖附近,再无法前进半步,徒留下阵阵细碎的寒意。
  “混账东西!”安广厦低语着。明明是训斥对手的话,听起来却仿佛在责怪自己。
  晏千帆怔住了,他看清安广厦脸上的惊色,也看出对方招式中的异样,他想,莫非是因身中戾毒,毒性已深,发作时才会阻隔气行,使不出原有的功力。
  他心下更是难受,当即纵剑而起,长驱直入。
  他将痛苦与不甘悉数化为力量,灌入剑心,以乘风破浪、长虹贯日般的气势,撕开了对方脆弱的防御。
  钟声响彻。
  *
  晏千帆被钟声震慑,短暂地陷入错愕,面色呆然地抬起头。
  铜铸的吊钟好似有灵性的活物一般,从圆润的内腔中发出嗡鸣声,低沉且洪亮,在他的身畔回响,震耳欲聋。
  他的手腕隐隐发麻,是用力过猛招致的结果,钟身在他的头顶大幅摇摆,看上去仿佛要跃出窗外似的,地面上乱影交错,明暗更迭,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钟声不断撞入耳朵,声音的质地就像钟身的形状一般规整,澄澈,不含一丝多余的杂音。
  他感到一阵恍惚,他方才竭尽全力,心中已没有其他想法,仅存的念头便是敲响这庞然大物。当他真的冲破安广厦的阻拦,成功达到目的,惊讶的心绪才涌上脑海。
  越纯粹的东西,便越是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钟声如此,人心亦然。
  阁楼逼仄陈旧,钟声却壮阔瑰丽,就连空气都在激荡着,像岸边的海浪一样,层层推迭,在翻滚咆哮中卷出高高的浪头,又重重地砸进水里,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在天地间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
  晏千帆的胸口也有什么在一同振动,向他疲惫不堪的躯壳中注入更多力气,支撑他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才站稳脚跟,便匆忙暼向安广厦。后者的神色慌乱,似乎已经放弃了与他较量,当然更没有欣赏钟声的兴致。只是站在凌乱的阴影中,扬起脖子,好似愚公望着门前的高山,河伯望着远处的汪洋。
  火光在他的发稍跳跃,而后,安广厦竟然保持仰头的动作,朝向疯狂摆动的大钟伸出手臂。
  晏千帆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他要把钟声停住,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这人绝不会轻易言败,轻易回心转意,晏千帆追在他身后十年,对他再了解不过。哪怕面前是高山,是汪洋,他也一样会面不改色地闯进去。
  “安大哥,对不住。”晏千帆低语一声,快步来到他身边,抬起手掌,击向他的后颈。
  安广厦踉跄了几步,昏然倒在地上,脸上仍带着不甘的神色。晏千帆没有多看,只是仰起头,纵身跃起——这一次是朝往全然相反的方向。
  他踩着墙壁,踏上窗沿,翻飞的影子与摆动的钟交叠在一处,贴近又分开。
  钟身当空掠过,下一刻,一条狡黠的影子翻上悬挂吊钟的木梁。
  他站在梁柱上方。脚边便是固定吊钟的吊线。这吊线竟不是一般的麻绳,而是牢固的铁索。然而,上古名剑削铁如泥。别说是铁索,就算是磐石,金玉,星陨,他也要在一剑之内劈开。
  十载光阴,他跟在安广厦身后亦步亦趋,早就沾染了对方的习性。安广厦不愿认输,他也一样不会放弃。
  火光从下方漏入室内,在深拱状的屋顶上映出他的影子,轮廓被光晕拉长了数倍,显出前所未有的高大挺拔。
  他看准时机,抬起莫邪剑,竭力斩下。
  铁链发出尖利的响动,碎片往四面八方飞舞,撞在石砌的墙壁上,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庞大的钟身失了支撑,应声而落,砸出一声低沉绵长的闷响。就连地面都为之震动,久久不平。
  阁楼里尘嚣翻飞,灰烬与烟尘模糊了晏千帆的视野。在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站在下方的人从昏迷中苏醒,睁大眼睛看着他。
  然而,那一抹惊慌的神色很快被冰冷的铜器盖住。
  周遭变得安静,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剧变过后,突如其来的寂静显得阴森可怖。
  晏千帆望着脚下的吊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将安广厦罩在里面。
  在他的脚底,灯塔熊熊燃烧,夜晚被逐级攀升的火光点亮,火焰跳跃在空荡荡的窗棱上,也跳跃在更远处的海面上。漆黑的海里像是藏了一条金色的龙,繁星的碎片揉碎在其中,熠熠生辉,在它的辉光下,就连天边的银河也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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