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步一杀(167)
权位尊卑,只不过是少数人订立的规矩,却将大多数凡夫俗子规训成如今的模样。枷锁戴得久了,就连自己都忘了肩上的重量,习惯于匍匐在地上,乞求些许宽恕恩泽,并为之感激涕零。
谁愿活得这般狼狈呢。
偏偏晏月华还要描摹他的狼狈:“你对我毕竟有恩,我不会要你的命,但你也不要再插手晏家的事。对晏家而言,你始终是外人,对段家而言也是如此,是随时可抛可替的棋子。你不要仗着一时的雕虫小技,就把自己划进局内,信手搅弄风云。这江湖中的恩怨早已深积如轮,一旦巨轮滚动,被碾碎的第一个就是你自己。”
柳红枫稍稍一缩,眼锋微转,将视线垂低,道:“可惜我一介布衣,随波逐流,早晚要被这倾颓的世道淹没,若不往上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晏月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丝轻笑:“人总是这般自欺欺人,明明只消退后一步,便有的是海阔天空。你不像我们,生来便被沉重的名姓束缚着,你分明有的选择。却选择成为野心的俘虏,把傍身之物当做筹筷掷进赌局,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为自己推脱。你这般傲慢,早晚会失去眼前的一切。”
柳红枫没有再答了。
晏月华拂袖而去,但那冷峻的目光仿佛还驻留原地,仿佛无形的刺青印在柳红枫的眼底,使他不寒而栗。
他倚墙而坐,向着空无一人的虚空,喃喃道:“可惜你算错了一点,我早已没有选择了。”
他的余光瞥见自己的足尖,像极了陌生人的足尖。鞋底的缝隙里尚且残余着一丝血迹,像极了陌生人的血。
他已分不清这血是来自昨日还是今日,因为昨日的他与今日的他,已经是全然两幅不同的面目。
他可以变出各种面目,抛却尊严,颠倒是非,榨取挚情,吞噬真心。他像个失了心智的赌徒,一掷千金,直到将傍身之物挥霍得分毫不剩。
他靠在墙上,望着投进狭窗中的天光微微变化,光斑的边界镀了一层烧焦似的亮橘色,沿着尘埃堆积的墙壁上缓慢爬行。
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够看到的、外面的天地。
他望着那令人目眩的一道细细的罅缝,低吟道——石火光中寄此身。
此身早已消磨在这一道疲倦的光中,待到黑夜降临时,便粉身碎骨,消弭彻底,还天地间一片雪白干净。
*
先皇开国封疆三百载,时至今日,朝廷已如一匹苍老的骏马,金鞍玉辔表面下渐渐显出迟暮之态。
朝堂愈是衰颓,武林便愈是兴盛,放眼神州各地,门派林立,佼佼者各有千秋,铸剑庄起初也不过是一支不起眼的泛辈,之所以能够屹立于名门之列,靠的是独一无二的功夫——锻冶之术。
锻冶的门槛并不高,市井工匠之流只要稍作学习,也可兼锻刀剑枪戟。然而,要锻出真正脱俗绝尘、流芳百世的名剑,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和世上所有武功一样,都需要经久的磨练。
但锻剑的修行却与其他武修大为迥异,武功之绝,绝在瞬间所爆发出的力量,以力为贵,锻剑之绝,却要依靠漫长的积蓄和累加,以巧为能。故而每个学徒拜入师门后,非但不像其他门派那般以豪言励志,反倒要学习沉默与收敛——不说无用之语,不行无用之事,将心性蓄养成深潭之水,杜绝俗骛,摒除繁浮,如此才能够沉浸于浇冶熔锻的繁缛工序中。
剑是冰冷的,是异于人性的凶物,因而铸剑者若想臻入佳境,学有所成,锻出神兵利器,就非得抛弃人的秉性不可。古有楚匠为铸出名剑,不惜以身投入熔炉,在常人看来或许不可理喻,但在铸剑师眼中却是理所当然。
晏家人天生便短命。
有人说是因着他们常年与钢淬铁蚀为伍,躯体渐渐被金属异化,不再容于这血肉铸成的人世。也有人说他们是被剑抽去了魂魄,每铸出一柄名剑,便要割舍一部分生命,铸剑愈多,命就愈少。
愈是短命的家世,少年愈是早熟,譬如晏月华在十七岁那年,就已功成名就。
那是一年格外阴冷的冬天,他闭关数月,不眠不休,在风霜中开炉,锻出一柄月华剑,剑出之日,青白之气缭绕山巅,炉火之中芒星四溢,而那一柄剑精光湛然,璀璨如月华流泻,惊艳了远近的江湖名士。后来,铸剑庄将此剑献于朝廷,用作大将军的佩剑,并换得先皇亲自封赏。这是武林名门至高无上的荣耀。从此,晏月华便代替日渐体衰的父亲,接过了庄主的位置。
他的人心也是在那时候摒弃的,从那以后,他的性情变得更加漠然,即便在父亲母亲相继辞世的那一年,也从未有人见他落过一滴泪。
这样一个坚毅隐忍的人,今日竟露出踌躇茫然之色。
在离开清宁间之后,他的脸色全然不清宁,带着满面愁绪,不知不觉便踱步至峥嵘阁下。他仰起头,细细望着那高耸的飞檐,忽地开口问道:“你们追随我是第几个年头了?”
他问的是背后的三名随侍者,而三人也用同一个声音回答他道:“第十一个年头了。”
晏月华又问:“那你们可还记得,十一年前,尚未拜入铸剑庄时,你们的家乡在何处?家姓为何?”
三人一齐露出诧色。
他们与庄主年纪相仿,但面相却比庄主年轻不少,披着深蓝色的衣衫,剪裁是工匠的制式,袖底和裤脚紧贴着腕,看上去清爽干练,更重要的是,并没有剑客常常裹带着的杀气。
这般衣装与模样,若是融入人群中,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江湖中鲜少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更不知道他们是晏月华亲自遴选的护剑使,早已摒弃原本的名姓,以商宿三星为号,宣誓对铸剑庄效忠。
北辰第一个开口道:“陕西人,本姓梁。”
流火也跟着应道:“湖北人,本姓谢。”
尾鹑最后一个作声:“杭州人,本姓……”他没有说完,而是忽地抬起头,“庄主,峥嵘阁失守之责,我们三人的责任难以推脱,但请您相信,我们对您绝无二心啊。”
晏月华露出一抹苦笑:“你们以为我在咎责么?窃剑的是是我的亲生弟弟,饶是你们有三头六臂,又怎能防得住自家人,若要咎责,责任也在我,我又怎能无端责怪你们。”
“庄主……”
晏月华将视线转向三人,道:“在拜入峥嵘阁之前,你们也是一文不名,就如柳红枫一般,拼命地想要往上爬,这并不是羞耻的事。我用猴子侮辱他,也在无形中侮辱了你们。我向你们道歉。”
他一面说着,一面弯下腰,在三人面前鞠躬,久久不起。
三人纷纷露出惶恐之色:“庄主,您还是起来吧,我们都是无名鼠辈,依靠您的破格提拔,才享受了十一年的荣华富贵,连带家中的老父老母一起沾光。我们感谢您还来不及,区区小事,何须道歉。”
晏月华仍以端正肃穆的姿态望向他们,道:“并非只是为了道歉,如今的时局非比寻常,我不能够看着晏家的基业葬送在旁人手中。我从来没有逼你们立过誓,因为妄动感情是修习铸剑之术的禁忌,但今日我不得不破禁——你们还记得十一年前,剑阁中的一盟么?”
三人面露振奋之色,用整齐划一的声音答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点点头,道:“铸剑庄历代庄主都要亲自选拔护剑使,十一年前,我看到你们三人手底的剑光,便知道你们是我需要的人。你们还记得那个峥嵘阁里那个星辉璀璨的夜么?”
三人更提高了嗓音,齐声道:“当然记得!”
晏月华道:“随我入阁!”
三人跟在晏月华的身后步入剑阁,沿着陡峭的台阶向顶层攀登。
在峥嵘阁的最高层设有三座剑台,朝向正北方,临窗而立,摆成剑阵,刚好与天上的商宿三星同形同构,一曰流火,二曰北辰,三曰尾鹑。。
三人所铸出的利剑便被摆在剑台上,朗夜之中,星辉泻如剑阁,三剑交相辉映,影如林,身如玉,锋如虹,共同勾勒出一副不似人间的绝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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